第三十二章

    相比于前朝, 大宋在科考制度上更为严苛。从乡试起, 就有了糊名制。每场考完后, 学政们会立刻将考生的名字用纸统一糊住, 匿名批卷。所以王溱要真想做主考官,给唐慎开后门, 他只能从字迹上认出唐慎。

    先帝在位时,曾经发生过一起科考舞弊案。当时一位举人贿赂考官, 他所写的试帖诗, 每两句的最后一个字, 都是特定的字, 以此来认出举人的试卷。只可惜这方法并没成功。想在三天时间里, 不动声色地从一万份试卷里找出一份卷子,凭借作弊的记号和凭借字体, 其实两者难度也没什么差别。

    唐慎学着王溱的模样, 把鱼食全部扔进池子里。

    王溱“听闻鱼的记忆不过短短几瞬。”

    唐慎愣住“”

    王溱凝视池子中的十几条锦鲤, 看了许久,忽然指着其中一条吃撑了、翻着肚皮的说道“你看, 你快将它喂死了。”

    唐慎“”

    神特么我把鱼喂死明明你也是这么喂的

    穿到古代这么久, 唐慎第一次涌起了想给一个人比中指的念头。但是他忍住了, 低下头, 不敢再看王溱,只怕再看一眼都恨不得一拳打这人清俊雅致的脸庞上。

    王溱却仿佛毫无察觉, 他拍了拍手,道“为小师弟做主考官, 或许也是个出路。小师弟,你有猜过本届的秋闱主考官是谁么”

    唐慎已经定下神,他道“未曾。我刚来盛京,对这里的事十分不了解。以前在姑苏府的时候听人说过,江南贡院今岁的乡试,原本定了罗真罗大学士。只可惜他自刎身亡,如今江南贡院的主考官是谁也无从知晓了。”

    王溱“如今翰林院有十五名学士,四名大学士。各地乡试,若无意外,都由学士分派到各地,担任主考官。盛京和江南贡院的乡试例外,由大学士出卷。这四人分别是李大学士、杨大学士、周大学士和潘大学士。”

    有小厮快步走入花园,在池塘边的亭子里给王溱、唐慎沏茶倒水,端上了两盘点心。两人走进亭子,唐慎看着亭中石桌上的那盘雪白的艾窝窝,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他抬头看向王溱。

    王溱道“这四人中,李大学士年岁已高。乡试要考三场,每场考一整天。对于考生来说,是场折磨,对考官亦是如此。李大学士已经八年没担任过乡试主考官。这其外,杨大学士是金陵人。若无意外,同籍不做主考,他去江南贡院的可能并不大。”顿了顿,王溱微笑问道“小师弟不喜欢吃糕点了”

    唐慎默默拿了块艾窝窝,吃了一口。“所以师兄是说,杨大学士不去江南贡院,他很可能是盛京本届的乡试主考官”

    王溱没回答,而是道“世人皆知,杨大学士善于周易,最喜杂卦传。周大学士善于春秋,潘大学士善于周易。”

    唐慎骤然一愣,看向王溱。

    王溱声音温和“多周易,总是不错的。”

    唐慎心中大惊。

    王子丰竟然三言两语间就告诉了自己,本届盛京的乡试主考官是谁

    唐慎心中起波澜,表面却无反应,他恭敬道“多谢师兄告知,我回去便多攻周易。”

    距离秋闱还有四个多月,按理说知道下个月清明过后,皇帝才会确定各地考区乡试主考官的名单,私下写了放在翰林院玉堂殿内。盛京乡试的主考官是谁,谁都不知道,但王溱竟然敢说让自己多周易,唐慎忽然觉得,哪怕本届的主考官原定不是杨大学士、潘大学士,王溱也一定会让他是。

    两人心照不宣,喝茶吃起糕点来。

    王溱看了看唐慎写的那两篇制艺、试帖诗,命书童去书房取了笔墨,在上面稍加修改了一些。“你且拿回去再看看,明日重新写了,交于我。”同时,他又让书童拿来了一本法门寺碑,交给唐慎。

    唐慎没有翻开这本法门寺碑字帖,只以为是王溱的亲笔字帖。早在两年前他还没拜师梁诵门下,就见过王溱的书法。笔走龙蛇,字力丰厚雍容,用再好的词汇来形容都不为过。

    唐慎“多谢子丰师兄的字帖,我回去便多临摹。”

    “这不是我的字帖。”

    唐慎惊讶地看他。

    只见王溱轻轻品了一口茶,语气随意“是钟泰生的法门寺碑。”

    钟巍,钟泰生

    唐慎双目一缩,轻轻地“嗯”了一声。

    唐慎离开尚书府时,不仅拿回了自己写的制艺和试帖诗,顺便还多了一本字帖,又拎了一盒子点心。谁知道王溱家哪来这么多点心,唐慎和他说话时,完全没见王溱吃点心。这些点心反倒像是王溱特意买了,来招待他的。

    唐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王子丰该不会把我当孩子在哄养吧”

    “这不能吧。”

    “这定是不能”

    回到家中,陆掌柜已经从牙行买了几个得力的小厮。

    陆掌柜“小东家,您看看哪个合适,留在您身边让您差遣。”

    唐慎在买来的四个小厮中观察了一会儿。他要挑的小厮和其他仆从不同,这是他的贴身小厮。以后他每日都要去王溱府上听课,小厮等于半个书童,是要跟着去的。要是选的不好被王溱瞧见了,唐慎浑身都会不自在。

    想了想,唐慎道“你们中可有人会识字。”

    四个小厮面面相觑。

    陆掌柜道“小东家要识字的我从牙行买人时没提这个要求。识字的小厮可精贵了,得亲自去预定,才能买着。”

    忽然,一个身材瘦小的仆从站了出来“小的识了一点字。”

    唐慎“哦”了一声,问道“你过什么书”

    这小厮面露愧色,道“只是小时候跟在我堂兄身后,在私塾的窗户下偷听过几句。小的没过书,只是识字。”

    唐慎又问了几句,发现这小厮确实是识字的,只是没过四书五经,论语大致过一半。

    “就定下他了。你有名字么”

    “小的叫刘顺柱。”

    唐慎“”默了默,他道“以后你便叫方涣。”

    “是。”

    过了会儿,唐慎觉着不妥,道“等会儿,你不能叫方涣。你便叫奉笔好了。”

    奉笔一头雾水,唐慎说什么他都觉得行“是,小的以后便叫奉笔了。”

    傅渭有一个温书童子,一个抚琴童子,唐慎就依葫芦画瓢,找了个奉笔童子。

    等陆掌柜和奉笔都走了后,唐慎回到屋子里,他将钟泰生的法门寺碑放在书桌上,又拿起王溱亲手改过的那篇制艺和那首试帖诗。唐慎看着宣纸上勾勒出的几个圆圈,以及旁边标注修订的几行小字,看了良久,哭笑不得道“怎么差点就给小厮取那个名字了”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

    在给奉笔取名时,唐慎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便是这首诗经溱洧。

    “以后还是离王子丰远点的好。”

    嘴上这么说,第二日唐慎还是拿着改好的文章,前往尚书府找了王溱。只是很可惜这次王溱并不在府上,他在户部当差。王溱提前命令管家招待唐慎,并让唐慎留下改好的文章。这次唐慎离开尚书府时,又带了一盒子新点心。

    如此便是一个月过去了。

    清明节,唐慎在家中遥望南方,隔着千山万水,焚香祭奠梁诵,为梁诵扫墓。

    做完这一切,唐慎写了一封信,喊来奉笔“你将这封信交到户部尚书府,王府管家手上。我师兄曾经说过,他每月都会向金陵府寄东西,若是有东西要捎带,可以给管家。你今日便送到尚书府,早早去。”

    奉笔领了信,转头就跑去了尚书府,把信交给了管家。

    等到奉笔回来,唐慎眼睁睁看着他又拎了一盒子点心。

    唐慎“”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临近六月,天气渐热。盛京的冬天比江南冷许多,夏天却不比江南凉快。火辣辣的太阳悬挂高空,国子监中有几百名学子,还有数十位博士讲习。然而他们哪有资格享有冰盆,讲堂里热气腾腾,学子们一边擦拭额头上的大汗,一边卖力书。

    “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

    学生们一起完,坐在宽椅上的授课博士都承受不住了,高声道“今日的课便讲到此。”

    学生们大喜,各个急着想冲出讲堂。唐慎也是其中一员,但他并不着急。一开始想跑出讲堂的学生太多,只会堵着门。大家人挤人,反而弄得一身是汗。他只要在后面等着就好。

    “景则,你今日下午可要和我一起去正意堂上课”

    唐慎抬起头,只见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模样,清瘦温和的青年正微笑着看他。见到是对方,唐慎表情渐悦,笑道“我下午请了假,有些事要办。明日咱们再一起。”

    梅胜泽笑道“好。”

    两人拿了书,正要出讲堂。忽然听到一道粗犷的声音“都回去,还挤什么你们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国之栋梁,便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圣贤之地”

    学生们纷纷回到讲堂,唐慎和梅胜泽对视一眼,也都回到座位上。

    唐慎看到进来的竟然是刘司业,心中一惊。

    国子监的山长是林祭酒,官阶三品。在他之下就是两个司业,官阶四品。

    刘司业抚了抚花白的胡子,见到学生们全回到讲堂里,怒哼一声,道“这才刚刚下学,你们就逃也似的走了。孟圣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尔等不过是受一点燥热之苦,就这般承受不住”

    学生们哪敢反驳,只能低头认错。

    刘司业满意了,道“今日来,是要告知你们,六月初的馆课,你们可要准备好了。每月馆课根据你们所写的制艺和试帖诗,将你们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寻常也就算了,下月初的馆课,你们务必严加对待。”

    有学生好奇地问道“司业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么”

    刘司业笑道“不寻常你可说对了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良将从行,秣马厉兵,那是武人刀尖口上的把式,他们是舞枪弄棒。然而我辈文人,做的是笔尖上的把式。六月初的这次馆课,凡考到甲乙等级的学生,六月半都可来国子监辟雍宫听课。”

    有学生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唐慎也一头雾水。

    然而梅胜泽却一把抓紧自己的书本,激动得面露红光,双眼炽热。

    唐慎小声问道“胜泽兄,辟雍宫是什么地方,我来国子监两个月了,都没去过。”

    梅胜泽激动地说道“辟雍宫寻常时候是不会开放的。你知道,我们国子监乃是天子门生,大宋盛京的国学书院。每月都会有翰林院的学士来咱们国子监开讲,那李大学士开讲的时候,你也去过。”

    唐慎“是,那时我们去的是正意堂。”

    “辟雍宫,也是当贵人来开讲时才会开放。而普天之下,只有一个贵人来的时候,它才会开放。”

    唐慎瞬间明白过来,他握紧手指,死死盯着梅胜泽。

    梅胜泽一字一句地说道“圣人降世,福泽国子监。唯有帝王来时,辟雍宫才开放。这便是传闻中的天子临雍”

    与此同时,户部府衙。

    王溱坐在正位上,左侍郎和右侍郎一左一右,分别坐在他的下手。左侍郎是个留着羊角胡须、身材干瘪的中年男人,他长叹一口气,道“天子临雍,怎的今日早朝圣上会突然决定去国子监讲课。自圣上即位以来,二十六年了,从未去过辟雍宫。”

    右侍郎倒是年轻许多,只是也留了一脸胡子,瞧着不像文人,倒像个威猛的武将。他先瞧了眼王溱,看见王溱在喝茶,才道“天子临雍可是好事,徐大人,我们也得早早准备起来了。”

    户部左侍郎徐令厚道“秦大人说得对。王大人以为呢”

    两个侍郎一起扭头看向王溱。

    动作轻缓地拂了拂热茶翻腾上来的热气,王溱抿了一口,道“今年的明前龙井”

    徐令厚“是。”

    王溱“甚妙。徐大人刚才说什么了”

    徐令厚和秦嗣互视一眼,默默不语。

    王溱搁下茶盏,真诚地赞叹道“帝王善学,天子临雍,今年国子监的学生可是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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