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从梅林一路沿着池塘, 走了数十步, 豁然开朗, 两人来到王溱所住的院子。

    王溱本就住在王宅最僻静的西边, 往西是一片寂静的竹林,再往竹林外头探, 就是幽静缥缈的秦淮河了。他们一路走,雪也一路下得越大, 到王溱的院子时, 两人肩头都落了一层雪花。

    伞根本遮不住四面八方来的雪花, 唐慎的头发上都是雪, 王溱也是。

    两个白了头的年轻人合伞进入屋中, 瞬间就暖和了。屋子中央烧着一盆热炭,将唐慎身上的寒气驱散。已经是深夜, 茶壶中的水都凉了。王溱将水壶放到炭盆上, 用一层薄薄的铁丝网隔着加热。

    “入夜小厮都睡了, 小师弟,就将就着喝点热茶吧。”

    唐慎心想小厮都睡了, 为什么你却没有睡。

    但他没有问出口, 而是乖乖地接过王溱递过来的热水, 喝了一口, 这下全身都暖和了。

    唐慎坐在软垫上,捧着茶杯, 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房间。

    这是王溱的卧室。

    下午唐慎来这个院子时,只去了王溱的书房, 并没有进他的卧室一看。进了这个屋子后,只见屋中摆设极为精简,就放了一张罗汉榻,架子上摆着几盆看不出名头的野花。墙上挂着三幅画,画的是岁寒三友松竹梅,画的一角落款是王子丰。

    这卧室清雅素净,唐慎不知道王溱在盛京的尚书府,是否也把卧室布置得这么简单。但他随即一想,王子丰其人心思深沉,向来让人捉摸不透。他的书房总是高雅奢侈,全是古董和字画,睡觉的地方却简单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唐慎偷偷看了好几眼,王溱道“今日怎的来金陵了。”

    唐慎默了默,没说出自己是为了躲避相亲才来的。“我回姑苏府过年,师兄是知道的。正巧得了空闲,就想来金陵看看。我与金陵郑家一直有生意来往,就去了一趟锦绣阁,恰巧看到铺子中竟然有师兄的题字。烟笼寒水月笼沙没想到,竟然是师兄亲笔写了。”

    唐慎越说越感慨,他哪里想到,他和王溱还有这层缘分。

    王溱却道“我倒是早知道这是你写的这句诗。”

    唐慎一愣。

    王溱“你忘了,先生正式将你我引见时,我就问过你,烟笼寒水月笼沙的下一句是什么。”

    唐慎恍然大悟“我只以为师兄是金陵人,去过锦绣阁,才知道这句诗,不曾想竟然是这样”

    王溱拂袖提起水壶“茶盏。”

    唐慎想都没想,就乖乖地把杯子递了过去,让王溱给自己倒茶。

    唐慎“师兄经常回金陵过年吗我记得你去年没回来。”

    王溱轻轻饮茶“回来得不多,偶尔会回来一次。”

    “你何时回盛京”

    “明日。”

    唐慎惊讶道“这么快”

    王溱微微一笑“你若晚来一日,我就不在金陵了。户部公务繁忙,虽说官员的假都休到正月十七,但我是要提前回去的。”

    “那也真是巧。”

    唐慎推开窗户,看了看窗外的雪。这雪竟下得更大了,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洒下,放眼望去,全是白色。他没法回去,只得又回到屋中,继续等待。他叹气道“早知道我就不半夜出门乱逛了,还让师兄抓到了。”

    王溱忽然道“小师弟心情不错”

    唐慎抬起头。

    王溱笑了“你今晚说的话,比寻常多了些。”

    唐慎皱起眉头,仔细揣摩王溱的话,这才发现今晚确实有些不同。

    今天晚上他做了一场噩梦,醒来不记得到底梦到了什么,只觉得一定非常悲痛。打开窗户他又看见窗外下了大雪,这雪花立刻让他想起了三年前,梁诵走的那一天,也下了一场这么大的雪。他心中空落落的,实在无法入眠,就去园中散步。然后,就碰到了王溱。

    一开始或许是真的失落难受,但和王溱来到这屋子、饮茶闲聊后,他渐渐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

    难道说,王溱看出了他心情不好,才特意将他带到这儿开导

    唐慎心中情绪复杂,看向王溱的目光顿时变了,他认真道“多谢师兄。”

    王溱“”

    第一次拿捏不准自家师弟的心思,思索了片刻,王溱道“我不知你想歪了什么,不过景则,外面的雪似乎一时半会不能停了。”

    两人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果不其然,雪已经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目测快要没过脚踝。唐慎想要回去,一个人当然认不得路,需要王溱亲自送他回去。可是这么大雪,他可以顶着雪走,却不好意思麻烦王溱亲自送他。

    王溱道“不若留下休息一晚吧。”

    也没有其他办法,唐慎只能说“那就叨扰师兄了。”

    王溱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慎一眼,没有开口。

    已经到了子时,两人脱下衣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上床休息。屋子里很暖和,被子里却不热。如果在自己家里,姚大娘会为唐慎做一个热汤子,在他睡觉前提前放进被窝里。不过还好,虽说没有热汤子,但是这个屋子里不冷,所以只过了一会儿,唐慎便缓过来了。

    床很大,哪怕两个大男人睡在上面都不觉得挤,也互相碰不到对方。

    唐慎闭上眼睛,一刻钟后,他全然没有睡意。他听到王溱平稳的呼吸声,知道王溱睡着了,可他却始终无法入眠。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一道清雅的声音响起“小师弟睡不着”

    唐慎惊讶道“师兄还没睡”

    “嗯。”

    “我以为你睡着了。”

    既然两人都睡不着,便又说起了话。

    唐慎谈起自己在勤政殿为赵辅整理折子时,遇到的一些无奈的事。按理说官员不可把奏折内容外泄,但这间屋子里两个官,互相知根知底,也都是深受帝宠的当朝大官。

    唐慎挑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比如前两个月赵辅生日,有个地方官员连续写了三个月折子,希望能亲自赶到盛京给赵辅过生日。赵辅不厌其烦,到最后回折子时就差骂对方,让他哪凉快哪儿待着去了。这官员却仿佛听不懂人话,依旧一次次地写折子表明自己的忠心。

    王溱道“在勤政殿中,可有相熟的同僚了。”

    唐慎沉默片刻,道“我最熟稔的,不是师兄吗”

    彩虹屁的最高境界,就是润物细无声。

    这一点,唐大人深谙其道,哪里是姑苏贾府尹能比拟的,他只能望尘莫及。

    王溱默了默,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唐慎“”彩虹屁没吹好不可能吧

    忽然,唐慎的脚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热热的东西。王溱的笑意戛然而止,唐慎也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把脚收回来,他知道自己碰到王溱的脚了。但王溱却道“此时,我想起一个词。”

    唐慎“什么”

    “抵足而眠。小师弟,你抵足,我们同眠,可不就是抵足而眠”

    唐慎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将膝盖弯曲,轻轻碰了碰王溱的膝盖。王溱微愣,只听唐慎学着他的语气,道“此时,我想起一个词,促膝长谈。师兄与我促膝,我们深夜长谈,可不就是促膝长谈”

    王溱笑了“此时,我又想起一个词,同床异梦。小师弟与我同床而眠,却注定不可能做同一个梦,可不就是同床异梦”

    唐慎心道你这是说我和你不同心,刻意敲打我呢

    唐慎哪儿能让自己最大的靠山这么说。他脱口而出“师兄此言差矣,我瞧着明明该是同衾共枕。我与师兄盖着同一条被子,枕着同一个枕头,这可不是同衾共枕”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片寂静,王溱没有回答。

    唐慎有些愣住,他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一时间想不出是哪儿说的不对。明明刚才两人聊天时气氛非常融洽,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唐慎抬起头,小心地望向王溱。

    许是眼睛习惯了黑暗,当月光衬映着雪色,穿过薄薄的纸窗射进屋中后,朦胧的光亮中,唐慎看到王溱漆黑的双眼正静静地望着自己。两人忽然双目交汇,唐慎嘴唇翕动,喉间莫名发涩。

    良久,他听见王溱轻轻叹了口气,道“同衾共枕,用得却不对了。太平广记中说,潘章与王仲先一见相爱,情若夫妇,便同衾共枕,交好无已。”

    唐慎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呆若木鸡,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

    王溱语气悠长“情若夫妇,我与小师弟是吗潘章与王仲先皆是男子,是为龙阳之好。龙阳之好所以,景则,你是想与我断袖”

    唐慎“”

    千般思绪涌上心头,唐慎又羞又恼,只恨自己明明过目不忘,却随口一说,就说出这个成语那么多成语不用,他为什么就说了同衾共枕这下好了,被王子丰问得瞠目结舌,说什么都不是。

    许久,唐慎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他闷闷地说“我未曾加冠,还是个孩子,读书不精。师兄莫要总是揶揄我。”

    “孩子”王溱发出一道温柔好听的笑声。

    唐慎“”

    王溱没再说话。

    同时,羞恼着,羞恼着,唐慎竟然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唐慎睁开眼,发现王溱还在睡觉。

    这可真是难得,他竟然起得比王子丰早,他竟然瞧见王子丰睡懒觉

    唐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快速地穿上衣服。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天也亮了,哪怕没有王溱带路,他也能找到自己居住的客房。事不宜迟,唐慎轻轻地推门就走,然而他才刚刚走出卧室的房门,一转头,便看见一个端着水盆的小厮。

    这小厮站在院门口,看见唐慎从屋子里出来,他震惊地睁大双眼,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进的是大公子居住的院子。

    唐慎看见小厮惊恐的表情,眉头微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走上前,道“请问,你可知我住的院子该如何走”

    小厮慌忙地给唐慎指路。

    唐慎点头道谢,顺着小径返回自己的院子。

    小厮端着水盆,左右为难,不知道此事自己是该进屋,还是该跑回去找掌管家事的三老爷,问问此刻该怎么办。不过随即他有些奇怪,看那位唐公子离开房间时,身姿敏捷,脚步轻盈,不像是有过什么事的样子。

    难道说,是他家大公子

    小厮再次惊恐了。

    这时,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王溱穿着一身乌衣,道“进来吧。”

    小厮“是。”

    王溱漱口洗脸,用热水细细擦拭了双手后,对小厮道“今日清晨你可曾看到什么”

    小厮恭敬地回答“回大公子的话,小的看到了”

    王溱双目含笑,温和地看着他。

    小厮身体一僵,慢慢的,他说道“小的未曾见到什么,也不知道大公子说的是什么”

    王溱长叹一声“走吧,去前厅。”

    用完早饭,唐慎就拜别王溱,带上书童离开了琅琊王氏。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待下去,因为王溱下午就要回盛京,也确实不好留他。送唐慎离开时,遥遥望着唐慎的背影,王家四老爷王慧指了指,道“像不像落荒而逃”

    王溱淡然地看了眼“四叔叔何出此言。”

    王慧“我听说今日小厮去别院给唐公子送东西,却发现屋里没人,连他家书童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子丰,你可知道他去哪儿了”

    王溱低笑了一声,摇摇头,仿佛在感叹自己难得还会被人抓住把柄。

    王慧“可就是他了”说这话时,神情庄重,眼神中再无一丝玩笑。

    王溱停下脚步,看向王慧,诧异地挑眉“是什么”

    “你晓得我在说什么。”

    “那四叔叔也应当晓得,十年前我就说过,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会碰到那个人,我早已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这世上千般人,万般好,我独要一人,可那人未必就会要我。是他、不是他又如何,他并非同道中人,我也不是他的良配。”

    留下一段长长的话,王子丰潇洒地拂袖离去,留下王家四老爷震惊地待在原地,哑口无言。

    然而过了片刻,王慧回过神,笑眯眯道“可就胡说吧。从小到大,你想要的,还有得不到的”

    当日下午,王溱乘船北上,回了盛京。

    过了几日,唐慎辞别姑苏府的一众亲友,同样北上回京。刚到盛京,他就找来姚三,道“琉璃工坊的事,准备的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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