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国子监下了学, 唐慎拿着今天写好的试帖诗,来尚书府找王溱。

    王溱身为户部尚书, 每日当差忙碌,唐慎来十次, 有六次他是不在的。往常他就把写好的课业交给管家, 等王溱看好后, 自会给他批阅, 并且第二天会抽空在府中等他上门。但今日唐慎思索再三, 对管家道:“我可否在府上能子丰师兄回来?”

    管家一愣,道:“唐小公子若是有空, 自然可以。”

    管家将唐慎迎进门, 恭敬地接待。

    月上枝头, 星子漫天时, 王溱穿着簇新的正红官袍, 从外头回来。管家告诉他唐慎还在府上等着,他脚步微顿, 低声说了句“这样么”,接着便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今天唐慎会等他似的。

    唐慎在花厅里喝茶,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只见王溱穿着官服便来找他。烛光与月辉的交映中, 王子丰俊雅的面容显得十分温和近人, 他清雅地笑道:“小师弟等很久了?”

    唐慎:“只是半个时辰而已。”

    “用过饭了?”

    “等师兄, 不敢用饭。”

    王溱转身对管家说:“小师弟来府上这么久, 你竟没有招待他用饭,可是失责了。”

    管家连连向唐慎道歉。

    王溱道:“那便与我一起用饭吧。”

    两人来到正厅,唐慎坐在餐桌旁等了会儿,王溱去换了身锦白色的长袍,从里屋出来了。不穿官袍时,他就像个俊美秀雅的读书人,真当的上那句“状元无双”。唐慎心想,哪怕穿着官服,他这位师兄也着实和其他大官迥然不同,出类拔萃,卓然众人。

    侍女上菜,桌子上摆了一道煨煮鲟蟥片、一道黄芽菜煨火腿,还有时鲜四道,以及一道江瑶柱汤。

    唐慎和王溱都是江南人,两人口味相似,上的菜也大多是江南口味。

    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吃完饭,又去了花厅喝茶。王溱拿着唐慎写的试帖诗,看了几遍。这次他没有点评这首诗写得怎么样,而是道:“《法门寺碑》临摹多久了?”

    唐慎没明白他怎么会问这个:“快两个月了。”

    “小师弟的字练得很快。”

    “师兄过奖了。”唐慎神色平静,语气中没有点骄傲的意思。

    在姑苏府时,他每天都会练五十张大字。而到了盛京,这本《法门寺碑》他已经临摹了整整一千三百二十一遍。他不想浪费一点时间,八月的秋闱,他定要获得一个好名次。至少进前十。如此等到了明年春闱,他才不会与其他举人有太大差距。

    王溱拿着唐慎的字,轻轻念出了上面写的诗:“月皎连空照,星垂定海楼……”念完后,王溱停顿了片刻,惋惜地叹气:“小师弟的八股制艺,立意新颖,结构严谨森然,只要不偏题,终归是不会出错。只是你的试帖诗,写得只能说一般了。”

    唐慎也知道自己的试帖诗写得很一般。

    如果说八股制艺考的主要是考生的逻辑思维、议论结构,那试帖诗更考了一个人的才学。唐慎哪怕再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他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就从一个理工生变成大才子。写诗靠的不仅仅是技巧,更靠那灵光一闪,更靠真正的天赋才气。

    王溱:“若是小师弟的试帖诗能有长进,这次国子监的馆课应当能进前三了罢。”

    突然提到国子监的馆课,唐慎眸光一闪,抬头看向王溱。

    唐慎今天特意在府上等王溱回来,不是因为他想见王溱,而是因为——天子临雍!他想知道天子为什么突然要去辟雍宫讲课,这次的讲课是否会出什么问题。

    思索片刻,唐慎道:“每月国子监的馆课,因为我的试帖诗写得一般,大多获得乙级,没获得过甲级。”

    王溱笑道:“寻常也就算了,天子临雍时若是能获得前三,自然好处不斐。”

    唐慎一怔,定定地看着王溱,惊道:“师兄?!”

    唐慎少有这种错愕的模样,双眼瞪得滚圆。王溱来了兴致,他用白扇轻轻挑起唐慎的下巴,声音轻柔,微笑道:“小师弟,你能获得前三么?”

    十日后,六月初一,国子监的馆课考试开始了。

    数百位学子端坐于讲堂中,打开这次的馆课考题,神情举止比过往每一次的馆课更为严肃郑重。唐慎坐在正意堂的中间座位上,他翻开八股制艺的题目,这题目上写的是“天之高也”。

    《孟子·离娄》:“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意思是虽然天高地阔,星辰浩瀚无边,但是只要能推算出其中的规律,哪怕是千年之后的节日也能按照规律推算出来。

    唐慎愁眉紧锁。

    这道题看似简单,说的就是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只要找到规律,按照事物的规则去做事,就一定会成功。这是《孟子》中常见的讲究哲理的一句话。以“天之高也”为题目,可以从“事物万象复杂”上切题,也可以追根究底,从本质的“万物规律”上入题。前者会更加保险,后者题目太大,很容易写偏甚至写错。

    然而……他这次一定要获得前三名!

    唐慎心一横,提笔写下:“欲求造化之大,必尽伦理之妙。凡八卦尽为极,凡万物必生一……”

    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功夫写完一篇制艺,唐慎检查没有错字后,工工整整地誊抄到了考卷上。然后他翻开试帖诗的题目。

    国子监每月的馆课只考校两道题,一道制艺题,一道试帖诗题。

    这次的试帖诗题目是“星斗分明”。这句话原句是“星斗分明在身畔”,是前朝一位诗人写的登山观星诗。

    登山,观星……

    唐慎凝眉思索,足足小半个时辰后,他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句诗:“风起连山絮,影入星月痕。”

    这句诗其实是个倒装句,讲的是连绵的山脉起了风,吹起山上的树叶。星辰与月亮的影子没入山的倒影中,不见了痕迹。然而刚写完,唐慎静静地看着这句诗,默默不语。

    国子监共有五百六十一个学生,其中超过四十岁的有两人,超过三十岁的有七十六人。这些人经历多年科考,八股制艺每个人都写得极妙。国子监中有两个出了名的人物,一个叫刘放,今年三十二岁,他的八股制艺曾经被林祭酒评为同窗之最;还有一个就是唐慎的好友梅胜泽,他的试帖诗写得登峰造极,才华横溢。

    这两人几乎板上钉钉地能拿下馆课的前三名,如此就只剩下一个名额。

    国子监是整个大宋人才汇聚的地方,王溱既然透露给他,前三名会拿到好处,那就一定是天大的好处。因为这是连王溱都看得上眼、特意给唐慎开后门提醒的好处。

    唐慎沉默地看着自己写的这两句诗,长叹一声,心道:“青莲诗仙,多有得罪,对不住了。”

    接着,他在纸上挥毫洒墨,流畅地写下一首诗。

    馆课结束,讲习们将学生的试卷收了上来。

    国子监的馆课不是科考,没有糊名一说。这次的馆课连林祭酒都非常看重,他亲自来到评卷的讲堂,道:“将刘放和梅胜泽的考卷找出来,我且看看。”

    讲习很快找出两人的卷子。

    林祭酒先看的是刘放的考卷,他越看双眼越亮,道:“好!即造化之难知,而有易知之术,以见不必凿也。制艺写得妙极,只是这首试帖诗写得虽说公正,却只有匠心,未见灵气。”说完,他又拿起梅胜泽的卷子。

    林祭酒:“以森罗万象之繁复破题,取了巧,不见新意,但是文章结构严谨,理据充分,也是佳作。这首诗写得妙啊!好一句‘星涌山月明’!如此看来,本次馆课的前三名中,刘放必为第一,梅胜泽为第二。”

    林祭酒正声道:“诸位同僚,实不相瞒,本次馆课的前三名在天子临雍后,圣上要亲自考校他们的学问。”

    堂屋中一片哗然。

    林祭酒:“此事我也是今日下午才从季公公那儿知晓的。所以诸位,这次馆课阅卷务必严谨细致,不可出一丝纰漏。否则……”冷哼一声,林祭酒冷冷道:“否则,定有重罚!轻则罚禄少薪,重则革官不保!”

    刚说完,只听一道惊异的声音从阅卷的讲习中央传了出来。

    林祭酒看向那人:“何事喧哗?”

    只见一个蓄着胡须的讲习拿着一张卷子,惊骇地睁大眼,连自己刚才发出声音都没注意。听到林祭酒的责问,这讲习连忙告罪:“请祭酒大人恕罪,下官看到一篇极佳的八股制艺,便不慎看入了神,没听到祭酒大人的话。然而等下官再翻到这学生写的试帖诗,实在忍不住惊叹出声。”

    林祭酒走过来:“是什么八股制艺,什么试帖诗?”他拿起卷子看了起来。

    “欲求造化之大,必尽伦理之妙。凡八卦尽为极,凡万物必生一……”林祭酒仔细看完后,道:“是篇佳作!本以为放眼国子监,唯有那刘放敢剑走偏锋,以‘天地守恒之规律’破题,并言之有理。没想到,国子监中还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佳作。咦,这是那唐慎的卷子?”

    讲习道:“是,正是那从姑苏府来的唐慎的卷子。”

    堂屋中,许多讲习露出了然的神色。

    “原来是傅大人的学生,难怪能写出这等佳作,确实有才。”

    唐慎是傅渭的学生,这事在国子监中不是秘密。但林祭酒还知道一件事,当初唐慎进国子监的那封举荐信并不是傅渭写的,而是王溱写的!王溱亲自带唐慎进国子监,由此可见,王子丰对他这位小师弟也十分喜欢。

    林祭酒郑重起来,他翻开试卷的第二页。他早已想过,既然是王子丰的师弟、傅希如的学生,八股制艺写得又确实不错,这次哪怕唐慎的试帖诗写得非常一般,只要不糟糕透顶狗屁不通,他就将本次馆课的第三名给唐慎,卖王子丰、傅希如一个人情。

    然而就在看到这首试帖诗的一刹那,林祭酒睁大双眼,憋红了脸,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一盏茶后,他才连道三声:“彩!彩!彩!尔等都来看看这首绝诗!”

    众位讲习好奇不已,立刻拿过试卷看了起来。讲习们虽说是官,却也是个读书人。短短一首五言四韵诗,看得他们神采奕奕,精神悦然。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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