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前日才死了几个人,再动手会被发现的!”
时近午夜,晚宴散去后的三木原已经渐渐静了下来,树丛与墙角夹缝处的幽暗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人近乎低吼的私语声。
“那是你自己做得不好才叫人发现,怪得了什么人?他不能等,你今晚必须再给我寻来阳寿!”
另一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刻意修饰过,有几分近似日暮寒鸦的嘶哑苍凉。
“你非得在这个时候逼我吗?有人要杀我!前日我就是取阳寿泄露了踪迹才叫人发现,这里可是三木原,千百双眼睛,我若是暴露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你威胁我?”那人嘶哑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变化,却莫名地让人感觉到一股不易察觉的压迫和怒火。“你安安分分地为我寻来续命的阳寿,我保你受他人敬重尊崇,这是我们当初说好的。你自己答应了为别人做事引来了这一身脏水,如今被人追杀,与我有何干?”
“可是那个人是……”
“我不管他是谁!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都与我无关。他等不了太久,我只允你两日,若不能寻来阳寿续他的命,我就拿你的命给他续上!还有……”树丛的茂叶微微晃动了几下,那人动了动身形,在墙角上露出半个脑袋的影子。
“别再拿那些将死之人三五年的阳寿来糊弄我!”
话音落下,并不等另外那人回应,墙上露出的半个虚影便凭空消失了去。
隐在树后的司淮转头和吾念觑了一眼,见他也是一副讶异的神色,眉头锁得更紧,快步跑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拨开带刺的密丛,却发现那里除了久积的落叶之外什么都没有,仿佛刚才两人的低语争执只是午夜的幻听,根本就不存在。
吾念快步跟了上来,见那里边空荡荡的,转身拨开另一边的树丛,尖细的刺在手背上拉出一道痕,他却没有察觉一般,顾自弯了身子钻进树丛里,片刻之后手里拿了个破纸鸢出来。
“凭空消失,这两个人是妖是鬼?”
吾念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摆弄了一下手里的破纸鸢,随手将它挂在了树枝上。
不管是妖是鬼,显然不是他手里这纸鸢。
这角落里的地方太过偏僻,盛家晚上值夜的弟子根本不会走到这边来,若不是他们两有意避开人多的地方往这小道上走,也根本撞不上有人在后面说话,这会儿人没抓到逮着个不知道落了几年的破风筝,说出去也没有人会信。
司淮叹了一口气,舒了眉间的愁苦神色,举起手里提着的小纸包,笑道:“夜色深了,在这里也等不到什么了,还是早些回去吧,小和尚还在房里饿着呢。”
盛家为了今晚的宴席,中午并没有备饭菜,只在伙房里熬了一锅粥供弟子自取,转眼到了深夜,还在病中的小尘一准是已经饥肠辘辘。
吾念点了点头,伸手想要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司淮却先他一步转身往前走,两只手背在身后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俨然已经将方才离奇的一幕忘到了脑后。
司淮是盛家少爷的救命恩人,住在锦被云衾的上等客房里,和吾念的简陋客舍是两个方向,可他现在走的方向却是往吾念的客房去的。
后头的和尚伸手摸了摸吹得有些发凉的光脑袋,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事太过莫名其妙,他心中的平和竟有了几分起伏,喘息声随着加快的步子不由得粗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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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里只留了一盏微弱的烛火,小和尚裹得严严实实,已经睡得沉了。
桌子上放了一个食篮,里边装着一个空了的碗和一碟剩下一半的点心。
司淮顺手捻起一块酥饼塞进了嘴里,将手里的小纸包放在空了的碗上。
“今晚的事情有些莫名其妙,取人阳寿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尘一还是孩子,你得看紧一些。”按着那人的说法,将死之人的阳寿太少,想要长一些的阳寿,很可能挑一个病中的孩子下手。
“嗯。”吾念应了一声,附身将尘一胡乱弄下去的被角拉上去了一些,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转身拿过桌边一盏煤油灯,倾着蜡烛将灯芯点燃,小心护着火苗端到司淮跟前递给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淮施主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司淮盯着他手里的灯火,不知是不是吹了凉风之后起了酒劲,只觉得浑身燥热得有些难受,连带着脚下生了几分虚浮感,脑袋一时晕乎了一下,回过神来他已经鬼使神差地握上了吾念的手。
吾念下意识想躲,退了一步便抵上了床榻,只得站在原地任他握着,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那只手厚实白净,带着些寒夜的温凉,手背一道被尖刺划出的白痕沁出几点红色,像冬日的雪地里落下的几瓣红梅。
淡淡的檀香味沁入鼻尖,司淮轻轻用指腹在他手背摩挲了几下,笑道:“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祁舟。”
跃动的火光下,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盛着无澜水波,澄澈空灵,流转着千回百转的思绪,化作缕缕缱绻绵柔的温情。
左上眼睑正中的一点红痣仿若沁出的血珠,又像玉笔点缀的朱砂,附在那含笑的眉目下,竟是叫人移不开眼的夺目。
身后熟睡的小和尚发出一声梦中的呓语,吾念赶忙别开了停在那人脸上的视线,用力挣脱了司淮的手,低低念了好几遍清心的经文,直到心中无端的杂念都摒除,才重新看向司淮。
“施主醉酒了,错认了人。”他道。
司淮被他一挣就已经清醒了大半,心头浮上一股落寞之感,牵出一个苍白的笑,合着双手作了个礼,连连道了两声歉,也顾不上那他手上的那站油灯,转身便仓惶跑了出去。
夜里落了一层薄薄的霜,司淮吹了一路的冷风,带着满身的萧寒意回到房中,倒头躺在了床上。
今晚的事情太过欠思量,他也说不清到底是晚上的酒劲上了头,还是压在心里的思念变成了对欲望的渴求。
屋子里没有亮灯,司淮抬手覆上眼睛,却怎么也没法抹掉眼前交替出现的灵隽和吾念的身影,喘息的声音越发粗重,脑袋也却越发昏沉,最后整个人仿佛置身寒潭中一般,落向无尽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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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司淮爬起身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脑袋,暗暗感慨盛家的酒后劲太足。
房门不轻不重地被敲了三下,一道模糊的人影站在了门外,不大像是会来找他的盛锦承。
不等他起身去开门,外头的人已经自行将房门推开,端着一盆洗脸水放到了桌上,动作轻缓地拧着沾湿了的毛巾。
司淮瞬间挺直了腰背坐在床沿边上,不敢相信跟前的人竟然是昨夜被自己“轻薄”完之后匆忙丢下的吾念,正思忖着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不对劲,腰背隐隐酸痛得有些厉害。
吾念拿着毛巾走到了他跟前,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了一下,落在他扶腰的手上,神色间多了几分愧疚,替他擦拭的手不由得轻了许多。
司淮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些,拿过毛巾自己胡乱擦了一下,才试探着开了口道:“吾念大师,昨晚是我多喝了酒,无心冒犯……”
“吾念是谁?”他伸手探了探司淮的额头,皱起了眉,“祁舟,你可是还没清醒?”
“祁……”司淮顿住了话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再看看眼前的人,忽然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
这里不是他昨晚睡下时的盛家的客房,跟前这个也不是吾念和尚。
他从见吾念时起那和尚就一直穿着灰色僧衣,跟前这个穿着木兰色海青的和尚是……
“灵隽?”
“嗯。”那人应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出了虚汗的脸,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的精神有些恍惚,是不是昨夜……昨夜我太放纵了?”
“咳咳咳……”司淮一口气堵在了喉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被“灵隽”一把揽进了怀里,轻柔地顺着后背。
司淮伏在那人肩上,从头到脚一阵冷意,僵硬地转动脖子细细打量起四周,才觉得这屋子的桌椅摆设都十分熟悉,恍恍惚惚地和记忆里三百年前明华寺的那间僧舍重合在了一起。
“这里是明华寺?!那……住持大师呢?”
“在带弟子早课呢,你是不是睡糊涂了?”
不对……司淮摇了摇头,掰过他的肩膀仔细瞧着那张脸,眉目轮廓确确然是刻在他心里的面容,可偏偏又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明华寺是三百年前他亲手放火烧毁的,住持大师是他一剑穿喉杀死的,灵隽是亲眼看着他死的……桩桩件件,总不能是他酒醉后的一场梦。
他伸手抚上那人的脸,指下触感温热殷实,一时竟辨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昨夜我们喝了些酒?”司淮试探着开了声。
“是。”灵隽念了一声佛号,反将司淮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呵了一下那冰凉的指尖。“昨夜我太过纵欲,让你受累了。”
司淮的脑仁儿一阵一阵地疼,他和灵隽确实有过欢好,却不记得他们之间还有这么一段细致绵柔的过往。
“昨夜你问我愿不愿意与你厮守一生——”灵隽望着他的眼睛,忽而笑了开来,道:“若是你喜欢,我们一辈子都这样吧?”
一辈子是太长的许诺,他从来不敢轻易许下,也从来不敢这么去问灵隽。
司淮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忍住想要回握他的冲动,强扯着一丝理性,涩然问道:“你愿意跟我在一起?那你的佛祖怎么办?你要度化的苍生怎么办?”
灵隽笑着摇了摇头,紧了紧握着的那只手,道:“今天我才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比所有人都重要。”
司淮心底一沉,眼中腾起的几分氤氲水汽慢慢散了去,一圈极浅的青蓝色覆上了眼瞳,看得那人一阵错愕,当即放开了手往后退开。
“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他!我就是灵隽!”那人依旧笑着,说出的话变得有些缥缈。
“你到底是谁?!”司淮目光一凛,手中已经凝起了一团青色的真气,重重往地上打去,激起一阵气浪。
“我就是他!你心里的他!”
面前的人被气浪卷过,变成了破碎的幻影,只留下一个“他”字在虚空里不住地回转盘旋。
四周的场景骤然起了变化,大亮的天色重新暗了下来,房中陈设仿若蜃楼幻境,一点点消散退却,重新变回了盛家的客房。
司淮半跪在床上,抬手抹了一把唇角流出的血,眼中青色未退,冷冷看向站在床脚那穿着黑斗篷的人。
那人似乎有些讶异他会从梦里醒过来,执笔的手颤了颤,泛着华光的玉笔险些从手上滑落下去。
“你的身上为什么没有寿数?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大半夜的跑到我房里,还来问我是什么人?”司淮伸了伸腰骨站起身来,手指转动两下,凭空现出了一把折扇,一展一转,露出扇面上的“飞花逐月”四个大字。
“想不到竟真的有梦中取人性命这种事?你究竟如何取人阳寿,又将盗取的阳寿给谁?”
那人用手压着唇低低笑了两声,故作玄虚道:“每个人都有心中所想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我不过是添上几笔,将这些东西画成了一场美满的梦境,让人睡过去就再也不愿意醒来的梦境。既然不愿意醒来,那要着那些阳寿又有什么用处呢?”
“梦终归是梦,你画得再美满,也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幻影。”
“你刚刚不也想沉浸在虚幻的梦里吗?梦境里有太多现实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不愿意醒来,我没有逼着他们去死,是他们自己放弃了痛苦的人间。”
那人旋着指尖的玉笔,压低了兜帽,慢悠悠绕着司淮踱了一圈。
“你不该醒的,你此生追求的东西,只有在梦境里才能得到。将你的阳寿给我,我可以为你圆了此生所念。”
司淮耸了耸肩,翩翩然摇起了手里的扇子。
找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人要阳寿,确实是为难他了。
司淮无视了他后边的半句话,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如果我不醒来,是不是会像那些人一样笑着在梦里死去?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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