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梅园画梦二

    梅园位于闹市的尽头,是一处装潢大气的院邸,白墙黛瓦,院内栽的翠竹弯出了矮墙。

    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带了几名仆从侯在门外,见到一群去而复返的客人,有些意外,随即露出和善的神色,迎到吾念和尚面前作了个礼,才将一行人引进府中。

    府内陈设简约雅致,园中植株经过精心修剪,生得葱翠玲珑,行走于园中,不免多了几分愉悦之感。

    前面引路的管家吩咐仆从去多备几间客房,方才回过头来,满脸歉意道:“我家老爷今日忙于盘算铺子里的账,命我先为大师安排好住处,疏于招待,还请见谅。”

    “管家客气了,贫僧在路上遇到各位仙门道友,便邀他们一同前来,多有叨扰才是。不知府中客房可够?贫僧可与我这师侄住一间房。”

    听了他这句话,管家当即松了一口气,笑道:“大师真是善解人意。府中许久没有这么多客人,客房当真有些不够用,我已吩咐仆从去洒扫久置的房间,唯恐怠慢几位上宾。”

    “出家人置身物外,片瓦遮头便足矣。”

    管家了然地点点头,招来一名小厮到一旁吩咐,一行人未走出几步,小和尚便惊呼了一声,慌张地躲到了吾念的身后。

    众修士见此皆低声笑了起来,吾念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尘一,佛家修心,遇事勿惊乍。”

    “是,师叔。”尘一小和尚何时双手低头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才重新抬头看向他不惊不乍气定神闲的师叔,伸手指了指他的身后。

    只见原本紧闭的会客大堂的门正吱吱呀呀的开合着,透过忽张忽闭的门缝,可以瞧见堂内齐齐整整列了几具棺椁,明明是阳光正好的晌午,可屋内竟十分昏暗,昏黄的灯火跳跃着,腾出一丝诡异的气息。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到了头皮,吾念一时觉得自己这个寸草不生的光滑脑袋有点凉,脱口而出道:“梅家何时连义庄的生意都营生了?”

    方才笑话小和尚的修士们变了脸色,听着那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只觉得浑身都立起了鸡皮疙瘩。

    一阵阴冷的风从脚底吹过,装了簧似的开合个不停的门“砰”地一声响,严严实实地合上了。

    宣庆很快从惊异中回过神来,诘问一旁的管家,“昨日还不见这些棺材,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可怖的事情,面露菜色,艰难地回道:“实不相瞒,这些棺材都是三天前出现的,这门白日关上夜里开合,是以仙上昨日来的时候不曾见到。那天夜里大堂的门从里边栓上了,从里面传出挖土凿棺的声音,吓得我们整整一夜都不敢睡,第二天门就大开着,八具棺材整整齐齐放在大堂正中央,里边躺着的都是梅家近代的先人。我家老爷也不是去盘算账务,而是到坟头向先人请罪去了。”

    宣庆沉着脸回忆了一下昨日的情形,主人家不在家,客人断然没有自己去大厅坐着喝茶谈天的道理,是以一路被管家引至客舍,确实并未留心门窗紧闭的大堂。

    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了丑闻就越是想要遮掩,若非今日当场撞破,这梅家的人也断不会自己交代。

    吾念低声念了几声清心去念的经文,目不斜视地沿着园中小道往前行去,修士们望了眼那紧闭的大堂打了个寒颤,也都跟了上去。

    司淮故意慢了几步落在后头,一回头正好瞧见合上的窗户又拉开了一条缝,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透过那缝隙窥视着他。

    这鬼魅,怕是嗅到了他的气息才大白日的这样张狂。

    、

    作为当地的大户人家,听闻梅老爷挑下人的眼光毒辣得很,买回来的丫环仆从个个生得清秀水灵,可自从闹了鬼之后,一个两个的都卷了包袱偷偷跑了。

    天色渐晚,用过晚膳后,司淮四下转了一圈,确实没见着生得好看的姑娘,有些意兴阑珊地转回后院的客舍,路过大堂的时候,见那小和尚蹲在了屋顶上,拿着一支笔正在瓦片上画着些什么。

    小和尚生了一张娃娃脸,浓眉大眼的很是乖巧喜人,大约是和吾念待久了的缘故,看着眉目间竟有几分相似。

    尘一也发现了下边巴巴地盯着自己看的人,在一群修士中,他对司淮的印象还不错,于是连蹲的姿势都正了几分,空出一只手竖在身前作礼,客气道:“司施主散完步了?”

    “这园子又不是皇宫,统共那么点地方,几步也就踱完了。小师父在上头做什么?眼见这天就要黑了,你不怕一会儿那女鬼掀了屋顶飞出来?”

    尘一被他这么一唬,有些害怕地咽了口口水,有些结巴了起来,“司施主,小僧没有我那师叔胆大,你可别吓唬我了。”

    司淮被他的模样逗乐了,哈哈笑了两声,摆出一副板正的神色,道:“不唬你也行,咱们商量个事儿?你别一口一个‘司施主’地叫我,多不吉利。”

    尘一摸了摸他的光脑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悟过来他说的这不吉利是什么意思,悻悻笑了两声,问道:“那我该如何称呼司……哎哟!”

    他光滑白净的后脑勺被一只伸出来的手曲起指节重重砸了一下,小和尚吃痛伸出双手抱住了脑袋,手里蘸着金色颜料的笔顺着屋檐滚了下来,被底下的人伸手接了个正着。

    吾念不知何时上了屋顶,一张面容清秀的脸从尘一身后探了出来,起身下跃一气呵成,眨眼功夫便到了司淮跟前,伸出一只白净的手,笑道:“小侄顽劣,烦劳淮施主了。”

    那只手匀称修长,约莫是常年捻那佛珠子,食指指节处生了薄薄的茧,和三百年前牵着他的那只手一般无二。

    司淮死死压住想要握上去的冲动,将手里的笔递了过去,手指不经意触到那温暖的手掌,顿时在心中掀起了巨澜。

    “淮施主怎么了?”

    “啊……无事……刚刚吹了阵冷风,这梅小姐怕是要出来了,院中怎么只有两位师父,其他人呢?”

    “无妨,我们只是在四周用金漆誊抄经文以作驱鬼镇邪之用,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怨鬼大多午夜梦回时分才会出来作祟,时辰尚早,淮施主可要喝杯茶?”

    司淮眼中划过一抹亮光,故作矜持地点了下头,“正好走得有些口渴了。”

    “师叔!师叔!还没写完呢!”屋顶上的尘一见两人要走,急忙颤巍巍地直起半边身子,探着头往下张望,忽然一物旋直而上,正正砸进了他怀里,金色的漆在灰扑扑的僧袍上染了一块,瞧着甚是邋遢。

    尘一扯了扯弄脏的衣服,望着走远的两个人,思及这瓦片底下横陈的八具棺椁,顿觉责任重大,赶紧蘸多了几笔快速抄着经文。

    、

    吾念住的客舍不知被多少修士住过,陈设简洁,桌上的茶水是早些时候梅家的丫环来换上的,早就已经凉了。

    身着宽大灰色僧袍的大和尚一阵风似的飘了出去,不多会儿拎着一套沉甸甸的煮茶用具回来,在木桌上摆开,优哉游哉煮起了茶来。

    云游在外,他的包袱里只有简单几件纳衣和路上添置的干粮,茶叶炉碗自然是从伙房里顺来的,炭火发出噼啪的声响,在闷热的夏热里不但不燥热,反而为这简陋的小舍添了几分清心禅意。

    这碗茶一喝便喝到了月上竹梢头,尚未到就寝的时辰,外头却安静得出奇,想来是仆人们害怕,都躲在房中不敢出来。

    司淮单手撑在桌沿上,望着窗外郎朗皓月,随口问道:“大师法号的‘无念’二字,可是对这红尘俗世了无挂念之意?”

    “非也。”吾念摇了摇头,用杯中未尽的茶水浇灭炉中炭火,缓缓道:“恰恰相反,贫僧法号这两个字,乃是‘缈缈红尘,有吾之所念’的‘吾念’。”

    “哦?”司淮转过头来看他,这和尚不像寺庙里寻常见到的那些脸圆身宽面生苦相的老和尚,白白净净眉目清秀,倘若生出一把头发,就是个养眼的风流公子。

    “出家人绝情绝欲,讲求六根清净,大师在这红尘中,竟还有牵挂?”

    “人生在世,不只有情/欲是牵挂,出家人斩断红尘是非,可生老病死是牵挂、同门长幼是牵挂,云游四方,如何化得斋饭不饿肚子,也是日常的牵挂,无牵无念之人,怕是只有浮屠塔里坐化的先圣。”

    司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底在暗自发笑,果然是那人的转世,这正经模样和当年一般无二。

    许是他这神情太过认真专注,吾念反倒有些虚了底气,抬手摸了摸他的光脑袋,“咳”了一声,立马换了一副不大正经的敦厚笑容,道:“其实吧,在我们寺院里有一本字册,我这一辈是‘吾’字辈,师父为我起名时翻到了‘念’字,便唤作‘吾念’,其他的都是贫僧心口胡诌的。虽说出家人不妄语,可如今这世道,哪还有谨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为了生罢了。”

    他的语气中透着不易察觉的落寞,司淮跟着他轻笑,并未说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

    没有人比他这个曾见过三百年前佛教鼎盛的人更清楚,当年的寺庙香火是何等旺盛,当年的清规戒律是如何庄严而不可触犯。

    “说到这个,贫僧也好奇地问上一句,淮施主字中的‘祈舟’二字,作何解?”

    “这两个字乃是故人所赠,我生于淮水之畔,取名‘淮’,祈求淮水之上能行舟,取国泰民安之意。”

    “阿弥陀佛。”吾念无端念了句法号,肃然起敬道:“如此看来,施主和你那位故友皆是心怀天下之人,既有如此志向,缘何不入世为官?”

    缘何不入世为官?司淮望着那张和前世的灵隽一模一样的脸,心道:“因为那混球老早就剃了头发当了慈悲为怀的和尚。”

    这种腹诽的话语不好叫这一世初识的吾念听到,司淮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编一个“故人志向未筹身先死”的悲苦故事,便听到外面传来尘一的呼声。

    一阵阴风从门缝底灌进来,没有关紧的房门吱呀一声被吹开了,屋子的四周同时传来叩墙的声响,伴着隐约的诡异空灵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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