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澹和张玉凉在红叶镇停留了三天,将这个不大的镇子里里外外逛了一遍, 第四日一早才乘船离开。
“玉凉, 下一站我们去哪儿”忍着早起的困倦, 程澹靠在张玉凉身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
张玉凉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窝在自己怀里,再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衣“我都可以,你想去哪儿”
“北方的冬天太冷了, 我们不如一路南下, 开春再回长安, 然后去北方看大漠风光。”程澹裹着衣服缩成一团,闭上眼,想在船靠岸之前补个觉。
“好,都听你的。”张玉凉抚顺他落在肩上的碎发,收紧手臂,揽着他闭目养神。
船夫见状,笑眯眯放慢了行船速度, 晃晃悠悠驶入芦苇丛深处。
时间就在这一圈一圈漾开的涟漪中逐渐流逝。
遇见程澹之前, 十年对于张玉凉而言不过是一段弹指即逝光阴,或许还不足以让他捕捉到一缕大道痕迹, 实在短暂得不值一提。
然而与程澹一同游历的这十年, 却几乎算得上他生命中最有趣的经历。高高在上的祭司学会了做饭洗碗,目下无尘的神灵染上一身人间烟火。
南下看海,北入大漠, 用人类的兵器和武学杀过马贼,也参与过无知村民登山寻仙的活动。
程澹带着他从长安走到苏杭,从苏杭漂流至海岛,又跨越半个天下去了北漠,去了昆仑,甚至到更远的西域诸国领略异域风情。
三千六百天的周游红尘之旅,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每一处风景都是铭记于心的烙印,程澹不会忘却,张玉凉不舍忘却。
只是旅程固然精彩,本就短暂的岁月消逝的也便更快,正如指间的细沙,握得再紧也拦不住它倏倏落下。
随着时光流逝,程澹的虚弱亦日渐增长。
在与张玉凉游历天下的第五年,程澹和一帮心比天大的青年上昆仑采药时遇到雪崩,即便他应变及时没有造成伤亡,也因妖力耗损过度加上天寒地冻,不免病了几日。
从那以后,程澹的病虽然痊愈,却好像落下了病根,不停地衰弱下去。缠绵病榻说不上,不过一直小病不断,无论怎么养都不见好。
程澹知道自己天时将至,花了几天功夫劝好忧心忡忡的张玉凉,也努力潜移默化地让他接受现实。
死亡和日升月落一样,都是不可避免的必然规律,张玉凉执掌生死道,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他只是没想到,程澹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快到相遇之期犹似昨日,却马上就将迎来分离。
程澹与张玉凉二度说起此事,是第八年他们来到江淮小镇枫叶坪之时。
落脚的客栈楼顶有一座凉亭,两人坐在亭子里看雪,茶水沸腾,天地一渺,仿佛时间定格于此,没有前尘旧梦,没有渺茫未来,只剩下亭中的他们。
这个时候,程澹的虚弱已经遮掩不住了。
他披着厚厚的裘衣,长发挽起,簪着张玉凉送他的红梅乌木簪,脖颈处是一圈白团团的兔毛,看上去非常暖和,可他依旧冻得手脚冰凉。
面色苍白,唇色也淡得几近透明,衬上黝黑的发,越发显得他气色不佳,坐在白茫茫的雪中好似即将如轻烟消散。
张玉凉握着他一只手,不敢放,也不敢用力,生怕碰碎了他。可他自己却怡然自得,微笑着看雪品茶,还主动提议要与张玉凉对弈,像是全然不知自己的状况有多糟糕。
不过真要说起来,程澹这一世的状态的确比前两世好。虚弱归虚弱,病归病,却奇怪的一点儿也不难受。
怎么形容呢,就像是虽然感冒了,但头不疼腰不酸,没有咳嗽,鼻塞也不严重,偶尔打两个喷嚏意思意思,即使拖着不好,也完全不影响日常生活。
气色不佳是真,可刨除越变越白的脸和嘴唇,他倒是没觉得哪里不适。哪怕在病中,他依然能骑马坐车到处走,跟遇到的所有人谈笑风生。
这全都要感谢天道灵识的手下留情。
然而张玉凉不信程澹的话,只以为他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所以逞强说谎,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张玉凉甚至还动过和他结同命契的想法,若不是风冽千里之外一道神雷劈下,他恐怕真就要化想法为行动了。
同命契,共享寿命,生死同行。
其实,如果他们两人的情况不是那么特殊,这契约结也就结了,风冽不会多此一举地拦着。奈何以程澹和张玉凉的情况,同命契注定会结契失败,风冽实在不忍心见好友承受契约反噬,只好出手相阻。
那次之后,张玉凉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不再提及此事。
但程澹知道,他不提,不代表不介意。以他的性子,如果不好好开导,等程澹走后绝对真做得出拿生死道力正面刚天道的事。
天道册封的神灵硬刚天道,这和灭世有什么区别
棋局铺陈,程澹素白的手捏着黑玛瑙雕琢而成的棋子,云淡风轻地布下满盘杀机。张玉凉失了先手,却步步为营,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地盘,每一步推进皆是锋芒毕露刀光剑影。
两人感情深厚,生活上张玉凉总是宠着程澹,程澹也乐意接受张玉凉的种种安排。唯独下棋之时,他们总会剥离所有私情,让自己沉浸在激烈的对决中,非得争出一个胜负。
程澹的棋艺由张玉凉一手教出,可他们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路子。
程澹棋风多变,变幻莫测,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张玉凉更擅布局,心思缜密,棋路大多有迹可循。
二人的交锋一般都落在各自的优势上,若程澹的变化能够脱出张玉凉的盘算,则十有是程澹胜;若张玉凉能打算程澹的变化或在他改变走势之前侵吞他的地盘,则必然是张玉凉胜出。
人心莫测如程澹,步步为营如张玉凉。
都说观棋如观人,但二人的棋风与他们的性格其实是有极大不同的,这种不同在程澹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一局下完,雪也停了,侥幸胜张玉凉一筹的程澹放下冰凉的棋子,捧着茶,望着漆黑夜空上一轮明月,忽然笑了一下。
张玉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天开阔,月色浩然,饶是他观遍宇宙星辰,也不禁为这清朗的一幕风景感到些微震撼。
正当他出神之际,手上忽觉一暖,原来是程澹握住了他的手。
“好看吗”程澹微笑着问。
张玉凉点点头“好看。”
“我希望这样的景色长留世间。”程澹定定注视着他,“无论我能否看到,我都希望千秋明月如此夜,照亮世人的来时路和归途。”
“”张玉凉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几次犹豫,终究还是又一次败给了他,“我答应你,千秋明月如此夜。”
张玉凉明白程澹的言外之意,正因为明白,所以愈发难过,这表示离别之期将近,并且无可转圜。
“唉,我是真的不会说那些黏黏糊糊的情话啊。”程澹挠挠头,忽又正色道“若我哪一日离开了你,这月光,便是我寄托思念之媒介,你要记着。”
张玉凉倾身抱住了他“好。”
年岁渐次去,远方再未传来故人的消息。
离开长安第十年,程澹的身体实在经不起长途跋涉,张玉凉便带着他在昆仑山脚下寻了一处僻静之地,结庐隐居。
隐居生活很是宁静,一切风雨都被张玉凉挡在门外,程澹每天要做的就是像个老头子一样端着搪瓷杯坐在树下喝茶看书,时不时写两个从张玉凉那里挖出来的故事,充实自己的作品。
真没什么事可做,或者懒得动弹的时候,便在院子里睡一整日,有张玉凉相伴,院中又栽满四时花卉,一场大梦尽是美满之景,再没有比这更慵懒闲散的生活了。
这天,张玉凉拎着点心回来,就见程澹坐在软榻上剪纸,旁边还放了几张剪好的红纸窗花,算不上精致,但个个都很可爱。
“怎么突然想起来剪纸”张玉凉用盘子装好点心放到他身前的矮几上,拿起一张兔子模样的窗花,笑着问道。
“腊八快到了,我想让家里看起来喜庆一点。”程澹快速完成手上这张,随即放下剪刀,起身将之挂上枝头。
如雪花朵间多出一枝灼灼红樱,使艳色愈艳,雅色愈雅,互相映衬,各见风姿。
“年关将至,家里还是要添点红色。”程澹扶着花枝,调整樱花剪纸的角度,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决定”
张玉凉想像以往一样任他安排,不料话未说完,忽见方才还安然无事的程澹犹如断线风筝,脱力向后倒下。
“程澹”
惊愕起身,张玉凉闪身接住他跌落的身躯。
脱力瞬间,程澹就知自己时辰已到,却丝毫不惧,放任自己摔进张玉凉怀里。
耳边响起他焦急的呼唤,程澹微微扬起嘴角,攥住他一角衣袖,轻声道“莫慌,天时已尽,宿命将临,早就知道的事,平常心以待就好。”
“平常心以待你怎么把自己的生死说得如此轻巧”张玉凉紧紧拥着他,只怕他下一刻便会在自己怀中消失,素来平稳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因为这是第三次了啊,习惯成自然,再多的恐惧也已被消磨殆尽了。
程澹闭着眼,气息渐弱,却还强撑着说道“世间万物,总有逝去的一日,我不过是比常人早了一些。”
张玉凉眼底含泪,哽咽不能言。
“好了,别难过,你答应过我不难过的,怎能食言。”程澹笑着抬手触上他的面颊,指尖扫过他的长睫,沾了一点湿润,“别哭,你可是妖族祭司,不能这么丢脸”
“丢脸若是我、我多丢几次脸,能换你留下,我一点也不介意。”张玉凉断断续续地说着天真的话,却让人笑不出来。
“傻瓜。”程澹莞尔一笑,“这样的分离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走的很平静,你若伤心,反而会扰乱我的心境。”
张玉凉抿着嘴唇,强压泪光“好,我不伤心,我”
听他声音都带上了哭腔,程澹无奈,竭力露出一个笑容,用气音道“记得,月光,是我寄托思念之媒介,我永远陪伴着你”
话音未落,他的手从张玉凉脸上滑落,却在半途被张玉凉接住,缓缓贴回原处。
心痛得几乎窒息,张玉凉低头抵住程澹的额头,眼帘低垂,盘旋许久的泪水终于倾泄而下。
痛失所爱,情劫终于走到最后一步,剧烈的反扑之势席卷而来,张玉凉却无心抵抗,而是放任心口处的生死道力崩裂仅存的神力屏障,撕裂胸前肌肤,破空涌现,击碎了脚下的地层。
鲜血飞溅,心神尽毁。
拥着程澹的身体,张玉凉阖眼,随着坍塌的土块往下陷落,坠入无边深渊。
倏然,天地剧变,阴云汹涌,沸腾的雷光游走于云层之间,惊雷轰鸣炸响,风雨欲来。
天色骤然暗沉如夜。
雷霆疾走,电光闪烁,却始终照不亮漆黑的苍穹。
长安,平生悟人间内,风冽仰头望着透不出一丝光亮的天空,长叹一声。
这一日还是来了。
程澹,你说,他能为你做到哪一步呢新网址: :,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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