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红叶镇之前, 最后一程, 程澹与张玉凉走的是水路。
晨间, 碧罗溪上水雾氤氲, 遮蔽了阴沉沉的天,也掩去了水下的暗流。
一叶乌蓬小船从芦苇深处划来, 船杆翻搅水波,于阵阵涟漪中逐渐向着对岸仿佛正在沉睡的古镇行去。
戴着斗笠的船夫站在船头,一边行船一边哼唱南方歌谣,歌声轻柔绵长,顺着溪水流淌的方向远远地飘向前方。
程澹与张玉凉坐在船尾, 一人拿着刚采下的新鲜莲蓬剥莲子,一人手持钓竿做姜太公垂钓, 鱼钩无饵, 却自引得一群蠢乎乎的鱼儿上前盘旋。
北方此时已经有了入冬迹象, 雪都下了几场, 南方却还像是刚刚入秋,溪面上随处可见残荷莲叶, 还有许多莲蓬。小船一路漂游而下,程澹已经吃得满嘴都是莲子清甜的味道了。
“在行驶的船上钓鱼,真能有收获吗”程澹剥出几颗莲子,剔除莲心放到一旁的小竹篮中留待日后泡茶用, 顺手给张玉凉喂了一颗。
“愿者上钩,该有自然有。”张玉凉运起神力敲晕一条鲈鱼,顺势甩动鱼钩将其钓起, 放入鱼篓内,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到了红叶镇,咱们找间饭馆,请厨子用这些鱼为我们做当地的特色菜。”
程澹倚在他身上,好奇地问“什么饭馆能允许客人自带食材”
“红叶镇南斜巷有一间百年老店,鱼做的一流,允许,甚至鼓励客人自行带鱼前往。”张玉凉扬扬鱼竿,又有一条红鳞鲤鱼上钩,晕头转向地被塞进鱼篓,“我有一个分神周游天下时途经此地,有幸品尝过老板做的一道清蒸鲈鱼,滋味鲜美,回味无穷。”
正吃着莲子的程澹被他说饿了“那我们进红叶镇的第一站就去吃鱼。”
“好。”张玉凉笑了笑,回头在他唇上偷去一吻,唇齿间乍然溢满莲子的甜味。
程澹淡定地往他嘴里塞了颗莲子。
小船慢悠悠地漂流于溪上,直至天光乍破,晨雾尽消,才不疾不徐地靠岸。
过了浮桥,踩着湿润的石阶上岸,红叶镇便到了。
如果说长安的早晨是热闹而充满生机的盛世之景,那么红叶镇必然是陶公心心念念的桃源秘境。
微凉的风携带着水汽飘摇过街巷,似雾非雾,营造出一种幽微而慵懒的氛围。地面由青石铺成,高低不平,但每一处突起皆被经年累月的踩踏打磨成恰到好处的圆润,既不显得湿滑,亦不会硌脚。
青砖黛瓦的宿舍错落地立于连绵的街头巷尾之间,有院子的人家栽花养草,靠水的人家浣纱涤衣,既不靠水又无院子的人家就在墙角栽一丛文竹,枝叶灵秀,苍翠欲滴。
再往高处看,不远处的山上苍烟翠霭,钟灵毓秀。那是红叶镇闻名于世的千年古茶园所在之处,也几乎相当于这座与世隔绝的古镇唯一与外人有所关联的存在。
天色方明,街道上零零散散摆了几个摊位,走着几个买早点的人,并不热闹,却也一点都不冷清,反而给人以静谧安恬之感。
这里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有一双澄澈的眼和一身不染尘埃的气质。
他们终日远离凡尘,过着自给自足悠然自得的生活,故而内心通达,鲜少有俗事和矛盾侵身。
当然,这样的生活有好处也有劣处,有人喜欢也有人看不上,因此红叶镇内时不时会走出一批向往繁华、名利的人。
只是这些人绝大多数都会在晚年时期回到此处,并且因为亲历过红尘,亲涉过苦海,所以越发珍惜这种曾被抛弃的平静日子。
程澹和张玉凉见到的老人里,有好几个是这样的人。
离开过红叶镇的居民和一直在红叶镇生活的居民气质有极大的不同,他们两人作为外来者,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现在还早,我们先把鱼拿到南斜巷那间饭馆放着,然后在镇上闲逛一圈,或是去看看古茶园,中午再回饭馆吃饭。”张玉凉简单安排了一下今日的行程。
程澹那阵突如其来的饥饿早就过了,对他的安排并无意见。
于是二人穿过回环曲折的街巷,踩着苔痕斑驳的石阶走进位于高处的一间屋子。
张玉凉说的这间饭馆名叫“鱼舍”,布置简朴,却处处洋溢着历经岁月流逝的韵味,既有超然意,也有烟火气,能够洗涤人心的浮躁郁结。
鱼舍里只有一名老板、一名伙计和一名掌柜。老板兼任厨子,生鱼,连衣服的纹饰都是各种各样的鱼,挽发的木簪也是双鱼纹,非常好认。
由于老板见过张玉凉的分神一面,他的记性又好,故而程澹和张玉凉一进门他就认出了后者,笑眯眯地迎上前招呼“客人这次又带什么鱼来了”
先前说过,鱼舍是允许甚至鼓励客人自行带鱼上门的,上回张玉凉的分神过来时就带了一条极为肥美的鲈鱼,得到了老板的青睐与赞美,还得以享受优先上菜的特权。
因为那条鲈鱼,老板才对他这张脸记得如此清楚,一晃六七年过去了,仍旧没忘。
“一条鲈鱼,一条鲤鱼。”张玉凉递上鱼篓,“都比上次那条好。”
老板接过鱼篓一看,见两尾鱼的状况和张玉凉说的一样,顿时眉开眼笑喜不自胜“鱼是好鱼,老夫我自然也得拿出看家本领用心做。客人若是不急,不妨中午再来,老夫定不让二位失望。”
他的提议与程澹和张玉凉的打算不谋而合,两人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随后一身轻松地离开鱼舍。
“你想先去哪里”张玉凉揽着程澹的肩膀,轻声问道。
程澹认真想了想,目光转向几乎近在眼前的古茶园,朝着满山黛色笑道“我们先去尝尝千年茶叶的味道可好”
“好。”微微颔首,张玉凉自怀中取出程澹留下的莲心,“就以莲心相配,于冬日赠你一场初夏风光。”
程澹抬首看他,眼中满是烁烁光华。
古茶园位于山腰,从人为开辟的小径向上走两刻钟,看到写着“古茶园”三字的石碑就意味着茶园到了。
现下并非采茶的时节,茶园内除前来查看古茶树状况的茶农之外没多少人活动,就连游客与茶客也寥寥无几。
四处设有几个简朴的茶棚,有的有人看顾,茶香如缕,连绵不绝。有的则空着,仅供休憩歇脚。
古茶园的名字里虽有“古”字,但真正的千年茶树只有三棵,每年出产的茶叶总量进贡都不够,寻常人根本无缘一品。
但对于张玉凉来说,这却不是什么大事。
程澹被拉着坐在一处空无一人的茶棚下,见张玉凉慢条斯理地幻化出茶具、烹茶所用之水,以及一小罐深青色形如毫针的茶叶。
最重要的是,这茶叶还是新鲜未经炒制的,叶片上还滴着露水,仿佛刚从树上摘下一般。
“这该不会是千年茶叶吧”程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你现摘的”
“这茶叶名唤天香雪,与普通茶叶最大的区别便是现取现烹,茶叶越新鲜,煮出来的茶便越醇香隽永。”张玉凉提壶烧水,施施然道“与天香雪最为契合的水莫过于深山清泉,一定要那泉底未受尘埃侵染的水,至清无味,方可衬托出茶叶本身的馥郁芬芳。”
话甫落,壶中冒出汩汩响动,翻涌的水呈现出雪一样的白色,被他用以清洗茶具,冲泡第一遍茶叶。
虽然还未正式烹茶,一股冷冽异香却已被热水涤洗而出,飘摇回转,流连不去。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这香气失神一瞬,程澹回过神来,扯着他的衣袖又问了一遍。
“我可不是什么梁上君子,不做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张玉凉点点程澹额头,手上动作不停,“茶叶的确是刚摘下不久,却不是我摘,而是那茶树精自行献上。”
程澹讶然瞪大眼“茶树精”
“在如此灵秀之地待上一千年,就算是头猪也该成精了。”张玉凉拎起水壶向茶壶中注入热水,开始第二泡,“我是妖族祭司,茶树精见了我,知道我来此目的为何,自然会有所表示,我也便顺理成章地收下了。”
程澹听完他的解释,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不由得笑道“你的身份还真是好用。”
张玉凉微微一笑,往沸腾的茶水中加入一些莲心,捏神力为火,稍作蒸腾,又是一股异香飘转而出,甚至压过了漫山遍野的茶树的清香,令人闻之侧目。
“来,尝尝。”张玉凉斟上一杯,抚袖递给程澹。
香气扑鼻,程澹接过小巧的玉杯,几乎要沉溺在这诱人的茶味中,所幸源源不断透过杯壁传来的热量让他惊醒回神。
恰好这时,茶水的温度也下降到可以入口的程度,程澹一口饮尽,只觉得千般滋味霎时间自舌尖涌上心头,无数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天香雪第二个异于普通茶叶之处,就在于它独一无二的味道。”张玉凉的解说声隔了一层薄雾,不甚清晰地传入程澹耳里,“听琴听心,品茗亦是如此。只不过琴听的是他人之心,而茶品的是自己的心。”
红炉煎雪,默剑闻禅。
茶壶里沸腾的,何止是水与茶叶。
程澹只饮下一口茶,却回忆起诸多旧事,每一件都似披着风雪匆匆而来,又在风雪里匆匆远去。
记忆中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随着茶味的淡去而远离。
“果真是好茶。”程澹放下杯子,舌尖倏然尝出了一点莲心的苦,须臾后又转而为甜。
这由苦入甜的变化,可谓是点睛之笔。
张玉凉也饮了一杯,神色淡然,叫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程澹托腮好奇地问“你想起了什么”
张玉凉笑而不语,只定定看着他,眼中满是他的身影。
程澹乍然心领神会。
哦,想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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