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踏红(23)

    十年岁月似慢实快,一转眼便过去了。

    这十年里,程澹和张玉凉无论经历何种遭遇都不曾分离,张玉凉对程澹的爱也从未改变。

    张玉凉年复一年的宠溺,程澹狡黠的恃宠而骄,都惹人羡慕。两人从未红过脸,吵过架,倒是偶尔有人招惹了程澹,还会引来张玉凉的冷眼。

    世人常说真情难得,他们却是一个例外。

    二人感情之路虽偶有波折,但大体是顺遂的,即使张方想要阻挠也无从下手。后来张玉凉身份益重,张方只能无奈地放弃干预他感情的打算,随他高兴。

    张家支系人丁兴旺,挑出几个有天赋的小辈培养不是问题。

    宦海沉浮十载,张玉凉从三品监察官走到一品太傅之位,官职反反复复地变,他本人的时间却仿佛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华,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变化,依然是那个心性超然,才华横溢的张家天骄,少年高士。

    然而,他的不变并不代表在仕途上一事无成。恰恰相反,他是雍朝开国以来崛起速度最快的文官。

    张玉凉甫一入朝便是从三品监察使,上可弹劾百官,下可督察地方各类事项,就职不足半载,便揪出数十桩行贿受贿事件,还帮着府衙平了几件冤假错案,功绩显赫。

    一年后,张玉凉升至正三品御史,直接向皇帝负责,持一把御赐的天子剑,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在他任职御史的两年里,朝堂上下一片清明,曾经直面过他的弹劾的官员纷纷表示服气。

    他不像其他御史那般言辞锋利,当面下人面子,而是会把弹劾的事情整理成文,私下递交于陛下,而后打被弹劾之人一个措手不及。

    想想看,当你以为自己所做之事天衣无缝无人知晓的时候,门外突然冲进来一队捕快或是禁军请你入宫喝茶,或者要将你捉拿归案,你会不会吓得背过气去?

    如果说其他御史是一点就着的炮仗,那么张玉凉就是道路中间隐藏得极好的陷阱。冷不防一脚踏进去,足以令人痛不欲生。

    那段时间里,满朝官员都默认一件事:张玉凉本人比陛下赐给他的天子剑可怕。

    在御史之位坐满两年,攒足资历,张玉凉总算于万众期待中再度升官,这一次直接升上二品,领御史中丞之职,依然是御史,并且权力更大,更令一部分谨小慎微家底不正的官员绝望。

    据说张玉凉当上御史中丞那天,满朝文武的表情精彩到让陛下笑出声。

    御史中丞之位,张玉凉足足坐了五年,鞠躬尽瘁,无一日懈怠。他斗倒贪官污吏无数,也多次因劝诫之事被百官针对孤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朝中官员几乎忘了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将他当成同辈对待,对付他的手段层出不穷。

    张玉凉每日都会在朝堂上与同僚们唇枪舌战,针锋相对,把他天生的口才运用到极致,不坚守至胜利不罢休。

    但下朝之后,他又会变回那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举手投足尽是飘然出尘气,于是便出现了许多官员一方面与他私交甚笃,另一方面又在政事上和他水火不容的局面,让人啼笑皆非。

    直到两年前,张玉凉卸下御史中丞之职,官拜一品太傅,朝廷里紧张的氛围才稍稍有些缓解。

    时至今日,张玉凉已然走到了仕途的巅峰。

    他升无可升,也不可能往下降,偏偏他又是如此的年轻,以至于不少人暗自觉得,今后数十年,整个朝堂都将是他一人的天下。如若他再插手科考之事,培养党羽,偌大雍朝将再无人能够制衡他。

    可就在这时,张玉凉选择上书请辞,惊呆众人。

    “张卿当真不再考虑一下?”陛下高坐龙椅,珠旒摇曳的光影使他的神色看起来模糊不清,声音也听不出喜怒。

    “臣去意已决。”张玉凉已褪去官服,一身素白麻衣,气质愈发幽渺空灵,“望陛下成全。”

    “……”

    金銮殿中沉寂半晌,陛下疲惫阖眼,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且自去吧。”

    ……

    两日前,程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张玉凉摒弃杂务,抛下所有人,带着他回到临初居的听雨阁,坐在那株有些年头的桃树下,抱着他赏看满院的花。

    “张玉凉,我困了……”

    十年已过,程澹仍然是初见时的少年模样,面色淡淡,无一丝临死之人的苍白枯槁,仿佛真的只是觉得困倦,睡一觉便好了。

    “团团,再陪我一刻吧。”张玉凉低头亲了亲他耷拉下去的睫毛,犹自笑着,语气却有些哽咽,“你看,院里的花开得这么好,都是你费心照料的成果,你不想多看看吗?”

    程澹勉强撑起眼帘,视野却是一片模糊,抬头看向张玉凉,也只隐隐看到他眼底的泪光。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分隔时刻来临之时,不仅张玉凉,他也感到了锥心之痛。

    十年匆匆,虽创造了足够多的回忆,然而对于彼此深爱之人而言,那不过是九牛一毛。

    程澹还想和张玉凉去看苏杭的杏花微雨,小桥流水,去看塞外的大漠孤烟,千里黄沙。

    但他的时间不够了。

    “不许哭,你答应过我的。”程澹抬手去摸他濡湿的长睫,嘴唇一撇,摆出了委屈的表情。

    他知道张玉凉最看不得他委屈的模样。

    以往程澹每次闯祸了,或是有什么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想得而又不能得的东西,他都会故意做出委屈的神情,张玉凉便会巴巴地上前哄他高兴,替他满足心愿。

    “小懒猫,你总是喜欢为难我。”张玉凉贴着他的侧脸,沙哑的声音染上些许笑意,“我今日若不哭一场,来日心里该洪水漫天了。”

    “我就为难你,谁让你喜欢我!”程澹露出骄傲又得意的笑容,眼睛弯成可爱的月牙,一如平日使坏的模样。

    但下一刻,他又收起笑容,轻轻握住张玉凉的手。

    “以前是你嘱咐我这啊那啊的,今天终于轮到我来嘱咐你了。”程澹的语调又轻又柔,眼眸也慢慢合上,“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一忙起来就忘记吃饭,我不在你身边提醒你,你得自己记着。”

    “书房里的书我帮你整理好了,新书旧书混在一起放,你看完了要记得放回原位,还要定期规整。如果自己做不来,就让琴竹帮你做,书房总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你才有在里面看书的心情。”

    “官场冷漠,人心也冷漠,我不在了,你要找个知心人作陪,否则今后的漫长日子,你一个人会很难熬。我看……秦尚书家的千金就很好,你可以试着接受她。”

    “我……我写了一木匣……日记,放在书房的抽屉里,若是想念我,就拿出来看看,那里面是这九年来我们过的每一天的记录。只是看多了伤神,你……不要多看。”

    “保重身体,别再那么拼命……你说过,我会永远在你心里……”

    程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几乎轻不可闻,握着张玉凉的手也松开,滑落。

    他躺在张玉凉怀中,枕着他的肩膀,仿佛静静地睡着了。

    张玉凉眼眶噙泪,却半晌也未落下,良久,才轻轻应了一声。

    “团团,好梦。”

    等你醒来,我让人为你做你最喜欢的“三点梅花”。

    ……

    辞官之后,张玉凉带着程澹的骨灰和一箱与他有关的物品,独身离开帝都,远游天下。

    他去了江南,去看苏杭的杏花微雨,小桥流水,又向北前往塞外,看大漠孤烟,看千里黄沙。

    昆仑山巍峨雄伟,白雪铺陈,张玉凉一人一剑生生攀上峰顶,见到了传说中的天池。那一潭清澈的湖水,令他想起程澹的眼睛,也算是不虚此行。

    往南看浩瀚大海,往西看危险密林,张玉凉天南海北地走了一遭,天下风景,无论是美是丑,他都看了十之七八。

    沿途中,他留下有感而发的诗作,留下灵光一闪的文章,留下妙手偶得的丹青。在孔雀楼题字,在夫子庙论文,在大漠杀过马贼,在道观颂念经书。

    他用半生光景,把尘世看遍,再未回过帝都。

    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张玉凉定居蜀山脚下,开一间学堂,教导三五个童子,写了几篇文章,做了几首诗。

    他随手泼墨的画作无数,或送或卖,一幅未留,临近弥留之际,身边仅剩一卷少年时期作的画。

    画中有雪,有梅花,有书案,书案上铺着一幅画,画里又有雪,有梅花。

    里外两幅画的旁边,都卧着一只神态慵懒的小黑猫。那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刻,正值初遇,所爱犹在。

    而今,他只剩下了这幅画。

    张玉凉此生没有什么遗憾。

    他曾官拜一品,曾与爱人朝夕相对,曾踏遍天下,历尽南北。

    喜乐忧愁,皆有所得。

    他的人生非常圆满,亦不寻常。故而临了了,他的心情也十分平静。

    坐在摇椅上,张玉凉展开画轴,褶皱的手抚过画上的小黑猫,深邃的眸底蓦然漾开浅浅的笑意。

    “团团,我有遵照你的叮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摇椅慢悠悠地晃动,发出慢悠悠的“吱呀”声响。

    “苏州园林极好,杭州西湖极美,昆仑山的天池能够涤荡人心,西北大漠的壮阔令人震撼……”

    午后的阳光将张玉凉的眼瞳照映得宛如琉璃。

    “临初居做‘三点梅花’的厨子前年去世了,我本想带你再去吃一次,可惜没能赶上。盈风的身子愈发不好,我想了很久,到底还是没有回去见她……”

    “团团,你逼着我在人世多活了这么些年,如今,我当真撑不住了……”

    张玉凉抱着画轴,话音未落,眼睛已经闭上。

    日光洒在他安祥的面容上,从他唇角的笑意中隐约映出了一个美梦。

    梦里,他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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