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天师的脖子细长,占据天然优势,直接瞥见了棺材内的光景,登时大惊失色:“怎么会!”
萧明河眉心一跳,霍然转身拔剑,剑尖稳稳地递到了木天师的脖子前。剑锋锋锐,仅仅是靠近,木天师的脖子前就多了一线血红。
四周立时哗然一片,镇民们勃然色变,却顾忌那柄危险的剑,不敢擅自动弹。
他们不知道什么山海门,只知道木天师是绿水镇的救星。
方拾遗没有阻止萧明河的动作,双手一撑,大摇大摆地坐到棺材上,笑吟吟地看热闹。
“寒酥”是成名的神剑,伴随了萧家几代有名的先祖,剑意森寒,哪是凡人能直面的。木天师腿都软了,生怕萧明河手不稳,抖一抖就把他的脑袋削下来,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仙师,仙师……”
萧明河冷冷地看着他:“解释?”
“我也不清楚啊。”木天师苦着脸,“半个时辰前,我才与棺里那位说过话……”
甫一靠近,看清他的脸,萧明河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木天师的脸瘦长且扁,活像被马车轮子碾了几十次的鞋拔子,低眉垂眼的模样不显顺从,反倒生生透出几分贼眉鼠眼来,五官不算协调,亦不舒坦,让人很想再在他脸上碾两脚,给他胡乱正一正。
……这还不如看方拾遗呢。
“你与棺里的……鬼。”方拾遗咂咂舌,撑着矮棺晃着腿,伸着脖子插嘴,“说什么了?”
镇民们惊惧地看着他的动作,目光与在看个凉透的死人差不多了。
木天师的眼皮子一个劲儿跳:“您,您能挪个地儿吗?”
“不能。”方拾遗屁股都没挪一下,断然拒绝,“不必为我担心,我问心无愧,不怕鬼敲门。”
“……”谁他娘为你担心!
木天师暗啐,“这事儿得从半年前说起。”
绿水镇虽名为绿水,实则山不清水也不秀。鸟都不肯驻足拉屎的破地方,一年也来不了几个生人,更别说什么医术高超的大夫。大抵是风水不好,常有孩子夭折。
日久天长,夭折的幼童多了,就时时出怪事。从半年前始,每到晚上,镇上会飘荡起小孩子的声音,窃窃细细,哀哀低哭,似在耳边。
胆大的镇民循声出去一看,就看到群脸色惨白的小孩儿成群结队,在长街上跑来跑去。天明前,小孩儿们手牵手,变成了一个,提着红色的灯笼,消失在长街深处。
镇内有几个自称有几分道行的“仙人”自告奋勇,抄着家伙去除鬼,结果全给鬼除了。
“仙人”似乎惹怒了童鬼,镇内开始接连死人。
镇民惊惧不已,想溜出去求助,结果头天跑出去的人,第二天尸体就挂在镇外的枯树上。
方拾遗稀奇:“这童鬼怨气还挺大?”
萧明河眉头紧皱,张口欲言,就见方拾遗趁着木天师不注意,悄悄朝他眨了下左眼。
师兄弟二人同窗十几年,虽说不和睦,但多少也有点默契。
看懂方拾遗的意思,萧明河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出声,只是看木天师的眼神又冷了三分:“后来呢?”
病死的人有怨气,但不该有这么大的怨气。尤其是童灵,即使成鬼,基本上也不会是厉鬼,顶多给人添点无足轻重的小麻烦。
绿水镇里的,明摆着是个怨气极重的厉鬼。
天色愈沉,火光中,四周的镇民无声无息,脸色忽明忽暗,颇显得鬼影幢幢。火盆里的纸钱还未烧完,风一吹,轻飘飘的灰烬飞絮般,在烈烈火光中漫天飞舞。
木天师的眼睛不自觉地垂下:“我曾随一位仙师学过仙术,游历到此镇,用仙师教的法子,镇住了那童鬼,关在这口棺材里,时时度化。童鬼不甘,哀求我放他一马。只是不知为何,竟会失踪……”
萧明河嘴角讥诮的笑意转瞬即逝,漠然收了剑。
方拾遗不禁鼓掌:满口鬼话!
见两人似乎信了自己,木天师悄然卸了一肩压力,冷汗浸湿后背。
好在只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小辈。
方拾遗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坐下的棺材,若有所思:“我还有问题——有外来人需禀告给你,是什么意思?这棺材钉寸寸钉到底,你当真想度化他?”
萧明河难得配合,二话不说,寒酥再次递到木天师脖子前。
木天师才放心地软了脚,一口气没松到底,见他又来,险些被呛死,终于恼了:“仙师这是什么意思?我见两位仙师师出名门,才以礼相待,处处忍让。可两位仙师上来如此,剑不指向作恶的妖孽,反而指向我这一介凡……道士!仙师若是不想驱除妖邪,就请离吧!”
镇民们与他一心,见势不对,哗啦啦拥了来。
凡人不懂厉害,反而更无畏,叫骂着去夺萧明河手中的剑,磕磕碰碰,好在萧明河手稳,否则剑尖一晃,早捅进了木天师的脖子。
萧明河猝不及防被一群人围住,下意识收起剑,皱着眉道:“这个人不对劲……”
话未说完,就被狠狠推了一把:“木天师是绿水镇的恩人!”
萧明河一个趔趄,额上青筋直蹦:“你们这群……他说的话前后矛盾!”
回应他的是个凑近了的大黄牙,面对面的几乎喷出口水:“俺们不懂什么名门,名门就能随便欺负诬陷人?”
其余镇民纷纷点头,护着木天师,指着他骂。乡野俚语,很多听不懂,但隐约能感觉到不是什么好话。
剩下的是些夹着脏话的大吼,直接盖过了萧明河的解释:
“……个小毛孩莫名其妙出现打断祭礼!”
“童鬼没了,再出事老婆子一头撞死在你们师门下!格老子……”
“木天师心善仁慈,才信了你们鬼话,小小年纪不学好出来骗人!”
“滚出绿水镇!”
场面大乱,喧闹嘈杂,唾沫横飞,臭鞋乱扇。
萧明河脸都绿了,偏不能动手伤人。平时再盛气凌人,到底年纪小,头一次经历这种事,直接懵了。衣物被扯得凌乱,束得整齐的头发也不知被谁抓了一把,狼狈地垂下几缕。
他整个人呆了片刻,气得浑身颤抖:“……不知好歹!”
木天师溜到人群后,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由人扶着坐下,含笑看着这一幕。
世家专注风花雪月,没来得及教萧明河骂人,对着一群愚民,他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过,束手束脚,气得头脑发昏也没法,下意识回头去看方拾遗。
这一回头才发现,姓方的王八蛋见势不对,竟然已经先溜了!
方拾遗脚底抹油,溜得果断又从容。
他悠闲地走出那条暗巷,施展轻身术,脚尖一踮,跃到矮屋之上,趁着萧明河在吸引注意,大摇大摆地转悠了遍这小镇子。
绿水镇格局颇为怪异,房屋整体偏矮小,似乎是怕照见阳光,压抑逼仄。长期居此,心性必遭磨损。
方拾遗直走到尽头,竟碰上面高墙。
他心生疑窦,转而走向另一面,刚念叨着“这边不会也有一堵墙”,果真又遇到了堵墙。
“……”
这什么破风俗?
再转去小镇西面,果不其然,夜色之下,光影朦胧,一堵高墙竖立。三面合围,这镇子竟然只有一个出口。
夜风从远处袭来,附近的孤零零的老树被吹得沙沙作响。方拾遗蹙了蹙眉,刚欲离开,冥冥中忽然生出种莫名的感觉,眯了眯眼,手按到了剑柄上,仰起头。
方才还空无一物的高墙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远远的,只瞧见那人的身形极为高挑修长,夜风呼呼,他黑色的衣袍却静静垂立,分毫不受影响。似乎是感受到方拾遗的目光,那人收回眺望远处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望下来。
那是张漂亮极了的脸,神情清冷,仿佛神明俯视人间,狭长的眸子竟染着淡淡金色,容颜俊美昳丽至极,不似人类,活像个吸人精气的山野妖精。
方拾遗正待不要命地上去打个招呼,平地无端起风波,衣物长发被吹得飞舞,眼睛被沙子迷到,他忍不住眨了眨眼,再望去,人影已经消失。
望舒噌然而出,然而四下却只余风声。
方拾遗揉了揉太阳穴,明明是几息前才见过的脸,却不知为何,渐渐在脑海里模糊起来,记不清模样特征,只记得一袭黑衣,在夜风里静静的,磐石般毫无动摇。
他额上的冷汗冒了出来,知道自己是中了对方的神通,拍拍望舒,喃喃道:“看来是遇到厉害的了……不过我记得他长得很漂亮,那么漂亮的人,应该不是坏人。”
望舒才刚安慰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闻声“啪”地清脆一声,狠狠给了他一下。
方拾遗这才又贱兮兮地笑起来,收回面前的剑,走之前,忍不住又回头望了眼高墙。
身后空空荡荡。
等到萧明河逃出来,找到坐在镇内最高的楼楼顶的方拾遗时,天色已经彻底黑沉。
绿水镇穷山恶水,老天不给面子,几颗碎星也吝啬施舍,夜幕一片漆黑,瞧着就颇为不祥。
萧明河鬼没除成,反而差点给人除了,满身狼狈。
方拾遗喟叹:“师弟,苦了你了。”
萧明河火大:“方拾遗,你故意看我出丑?!”
“哪来的话。”方拾遗一本正经,“师弟漂亮着呢。”
见萧明河要拔剑,方拾遗连忙道:“师弟,这镇子的确有古怪。”
要事在前,萧明河压住怒意,冷声道:“废话,我眼睛不瞎。”
“方才趁师弟吸引那群人的视线……”方拾遗见他又要发作,赶紧加快语速,略掉了遇到神秘人的事,“我四处看了看,发现这镇子格局奇怪,东西南北,只有咱们进镇的东面有路,其他地方,皆竖起高墙,封了退路。”
这是要叫谁无路可退?
萧明河也没多疑,思索起来:“这镇子处处透着股邪气,罗盘也指引不出方向。”
“咱俩惹得群情激奋,去问那些镇民,八成问不出什么。”
萧明河沉着脸道:“你管他呢,直接找出邪祟,铲除了就回去。这破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不清楚缘由便出剑,不符合师父的教诲。”方拾遗拍拍手,站起身,“剑出有因。”
萧明河脱下被印了脏手印的外袍,眼也不眨地扔了,从百宝囊中取出件新的披上,冷笑:“不愧是师父最心爱的大弟子,对师父的教诲记得这么清楚。”
“师弟肯定记得比我清楚。”方拾遗诚恳说完,偷偷看了眼萧明河的百宝囊,好奇他在里头装了多少花里胡哨的新衣服,“不说这个了,随我去问个人吧。”
“你不是说那群人问不出什么吗?”萧明河狐疑看他,“难道你会什么摄魂之术?”
“那种鬼蜮伎俩,我就是会,也不敢用啊。”方拾遗似真似假地笑了笑,领着萧明河下楼,轻车熟路地带他去目的地。
小镇巷子多,七拐八拐,才到了地儿。萧明河站定,抬头一看。
竟是刚进镇时,暗中偷窥他们的那户人家。
方拾遗摸出破扇子,往门上一点,门就开了。
屋内昏暗,门边趴着个人,猝不及防摔到在地,肝胆俱裂地大叫起来:“你是谁!你们是谁!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我适才一直动不了!”
那人仰起脸,赫然是个横眉怒目的大胡子。
方拾遗用扇子拍拍他的脸,垂眸一笑:“我们是——你未来的恩人。这位壮士,进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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