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天乐七年。
天极宫今日披红挂彩,一片喜气洋洋。
宫人们得了上面的旨意,许她们在这一日穿着黄绿这等艳色,一个个装扮得花枝招展,将一盏盏彩线流苏的宫灯悬挂起来,衬得肃穆宫城都添了几分喜气。
天子立后,普天同庆。
然而九重宫阙深不可测,总有皇恩也无法普照之处,那就是位于宫城西北角的冷宫。
江妙坐在颓垣断壁与累累衰草之间的乱石堆上,隐隐听见了渺远的乐声。
那乐声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她曾听过,陌生是因为她上回听见,已是七年前了。
《礼记》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那是……帝王册立皇后时所奏的大乐《凤鸣朝阳》。七年前,她也是伴着这曲庄重韶乐,经历种种繁复礼仪,从忍辱负重的临川王妃变成国朝最尊贵的女人,母仪天下的皇后。
江妙忍不住站了起来,于乱石堆上眺望东南方向。可惜宫墙高大,宫门深深,阻断了她的视线。
但看不到,不代表她猜不到。今日,应当就是他立新后的日子了吧?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大笑起来,就像是听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前仰后合,没一会儿就撑不住,捧着肚子重新跌坐在了乱石之上。那笑声也低了下来,渐渐染上无尽的凄凉之意。
七年前,她也曾这样风光过。
少年夫妻,又在患难时相互扶持近十载,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站在了这天下最顶端。
那时她以为,他们之间永远都会如此。即使他身边不断增添新人又如何?她是他的结发妻子,与他一同走过最艰难的岁月,备受爱重,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她的地位。
然而不过短短七载光阴,他们就走到了这个地步,猜忌,争吵,冷战,最后她这糟糠之妻才被打入冷宫不到两个月,他却已经要纳新人了。
却不知道是后宫哪个贱人趁机上位,还是又从朝中采选了聪慧美丽的官家女入宫?
但于她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十数年的夫妻情分早已消磨殆尽,而今她心中剩下的,唯有无尽的屈辱怨愤。若不是惦记着家中老父,早已无颜苟活于世。
也不知道这位新人能风光多久……
江妙在乱石堆上出了一会儿神,便收敛思绪,爬下来继续搬运石块。她素□□洁,即便是住在冷宫之中,也不能忍受自己的居处如此杂乱,只能自己动手清理。如今这座小小宫殿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只剩下院中杂草与这一对院墙倒塌之后留下的乱石。
她打算将石头重新砌回去,将庭院彻底清理一遍。
两个月的劳作,已经在她的掌心磨出了薄薄的茧子,江妙机械地搬动着石头,却突然忧虑起将来的日子。
她这样下力气,固然是因为喜爱洁净,却也未必不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当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时,精神似乎也被束缚起来,不会多想了。但这些事情做完了,又当如何?
或许……江妙自嘲地想,到时候可以让掖庭宫的人给自己带些蔬菜种子,在这院子里种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那曲《凤鸣朝阳》,心神有些恍惚的缘故,在搬动一块大石时,江妙手一滑,没有托稳,那石头就滚落在地。虽然她让得快,却还是被砸到了脚趾。
钻心的疼痛让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蜷缩在杂草之中。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冷宫之冷,不单是因为地方荒芜、宫殿倾颓、衣食寒素,更因为此地少有人至,是宫中距离天子至尊居处最远之地,被隔在所有繁华热闹之外。
江妙立刻忍着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挺直了脊背看向门口。
虽然已经到了这地步,自己也知道如今的样子恐怕不会好看,但江妙还是强撑着一股气,不愿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但来人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她强撑出的仪态,视线匆匆在这院中一扫,立刻发现了她,几步赶过来,慌慌张张道,“庶人,外间传来的消息,华国公没了!”
仿佛晴天一道霹雳直打在头顶,江妙呆在原地,努力想要给出反应,做出表情和动作,却都只是徒劳。
心上也是一片茫茫然,似乎还未完全能听懂对方的话。或者说,是不愿懂。
“庶人?”来报信的内侍担忧地看着她,上前两步,试探着叫了一声,又伸出手打算去扶她。
但是在他的手触到江妙胳膊的瞬间,她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但也只是一瞬间,那神采便以更快的速度熄灭下去,再难寻了。
“你说……咳咳咳!”江妙张开口,想再确认一遍,然而才说了两个字,便觉得肺腑之间一片绞痛,不由自主地咳出两口鲜血。
她的身体旋即失了支撑,软倒下去,慌得内侍连忙伸手托住。
……
江妙的思绪在一片黑暗之中飘荡,这里没有前后,没有时间,就连自己似乎也是虚幻的。若不是心口的疼痛断断续续提醒着她,她几乎要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怎么会来到这里的?某个瞬间,这念头倏然出现在脑海里。
然后眼前有了光,她也想明白了一切事情的根由。
她和谢铮的关系,其实这两年一直都很紧张,谁都不肯低头,就这么僵持着。其实江妙很清楚,宫内宫外恐怕早就已经知晓她与帝王夫妻不睦,但她还是费尽心思地撑着自己身为皇后的威仪与体面。
至高至尊帝后,至亲至疏夫妻。
从古至今,鹣鲽情深的帝后毕竟少,只要她能恪尽职守,就谁也挑不出错来。虽然没有孩子是她心中最深的痛,也是旁人最喜攻讦的点,但皇家毕竟不比民间,从来没有因为“无所出”就废后的先例。
她自己心灰意冷,也失了讨好谢铮的心,但父亲却比她更着急。
谢铮虽然是金尊玉贵的皇孙,但是襁褓之中就因为罪人之子的身份被贬河西,在当地长大。父亲骤然被贬,心情抑郁,只知饮酒买醉,家中财物又被夫人把持,用不到他身上,所以谢铮是在饥寒之中长大的。
到十几岁时,他已经自己在街面上觅食,并且机缘巧合结识了江妙的父亲。
江氏是河西望族,家资丰厚。但是江父却看中了这个少年郎,主动将女儿许配与他,又倾尽家产助他成事,才有了现在这个睥睨天下的帝王。
这是江父生平最骄傲的事,每每自夸眼光好,挑了个天下第一的女婿。
然而自从谢铮登基之后,与皇后的关系却越来越恶劣,又叫江父存了一段心事,总想设法助她夺回帝王的心。
年初时徐婕妤产子,江父便想让江妙将这孩子抱到膝下教养,一来可以聊慰寂寞,二来也是终身有靠,三来可以缓和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有了孩子,许多事也就可以转圜得过去了。
然而这个提议,却遭到了谢铮的反对,甚至当着众人的面将江父训斥了一顿,骂他干涉国事,要他在家中闭门思过。
帝王终于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不再优容江氏。江父彻底蒙了,又惊又怒又怕之下,回府之后就一病不起。
江父只有一女,江妙忧心老父,向谢铮请求回家探视,却又被斥责了一番。
而那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几日之内,江妙的种种“罪名”都被翻了出来,弹劾她和江氏的奏折摞起来有一个她那么高,仿佛她真的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全世界都容不得了。
然后就是……废后。
江妙那时已经知道自己或许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了,所以在圣旨下达之前,她便去太极宫求情,请谢铮看在当年共同患难的日子,看在父亲曾为他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的份上,将此事拖一拖。
外面传来的消息,华国公的病情十分沉重,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
只要拖过这几个月,江妙情愿自动辞去皇后之位,从此青灯古佛。
可那封诏书到底还是下了。
虽然江妙让人瞒着华国公,不许叫他知晓,可是……
可是他可以不知道皇帝废了一任皇后,却不会不知道皇帝又立了一位新的皇后。——帝王立后,普天同庆,官府会着人在每一条街巷鸣锣通报,昭告天下。
一股强烈的、几乎能将自己烧起来的怨恨不甘从江妙心底涌出。
谢铮可以轻视她,践踏她,侮辱她,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可父亲做错了什么?
他亲自将谢铮带在身边教导,告诉他官场中的弯弯绕绕,指点他朝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倾尽万贯家财助他收买人心,积蓄力量……他待他比自己这个亲女儿还要好,几乎是一手将他托举上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这就是谢铮给他的回报。
她、不、服!
世间或许没有果报,可是凭什么谢铮踩着他们江氏上位,最后还要反过来捅上一刀,却还能稳稳当当坐在那皇位之上?
【——叮,意念能级达标,糟糠之妻系统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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