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立在桃渚谷最高处的坡上,带着腥味的风吹拂山岗,带起滚滚烟尘,却并不能撼动他的衣角。
在山下不远处,数不清的黑绿色火苗自浓烟间现身,像是无数只燃烧着的蝙蝠,嘶吼着上下翻飞,所到之处,万物成灰!
而杨戬却只是漠然望着这一切,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白珞和柏鉴已然被逼到了死角。白珞翻身上了雷兽,向柏鉴道:“死鬼你闪开,我来将九婴引出谷去!”
柏鉴却不动,将手中铁杖举起,重重向下一墩,喝道:“结阵!”
杖尾入地,尘封了数百年的石板赫然开裂,玄铁铸成的拐杖犹如老树,牢牢扎在其间,杖身迎风便长,铁黑色的外皮寸寸迸开,锋利的碎片四散纷飞,可却没有一片伤到白珞和柏鉴。
“天垂雾露,莹澈乾坤,铁网漫漫,道盛经纶……”
带着古音的吟哦中,铁杖化为百尺巨柱,顶端喷出万道清光,溶溶泄泄,竟如一张大网般,严丝合缝的罩住了整个村落!
这大网经纬分明,根根宛若细雨,澄明透彻,与九婴吐出的毒焰一碰,便将火苗包裹在内,瞬息不见,任那大火狼烟动地,居然没有一间茅屋被它点着。
雾露乾坤网!
杨戬目中精光一闪,这是轩辕黄帝留下的法宝,他听师父说过,不想竟藏在柏鉴的铁杖之中。
然而雾露乾坤网只能防守,却不能进攻,要想击退九婴,柏鉴还需要更厉害的法宝。
你早晚会拿出混天绫的,杨戬冷漠的薄唇勾起一丝笑纹。
“阿珞,你守在这里,不要教人碰我的铁杖!”
柏鉴说罢身形一晃,人早已在法阵之外,挥剑向着九婴的一个头颅狠狠斩去。
坚如磐石。
九婴的鳞皮坚韧无比,柏鉴拼尽全力斩刺,居然都只起了几道白印,反而被它一口毒焰喷过来,直扑面门!
柏鉴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闪过:“有地府的鬼火加持,我难道就怕了你不成?”
他运气于胸,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暗红色的血雾喷在短剑之上,竟如雨落沙滩,无声的透入剑身。
“嗤”!
剑尖燃起一小簇火苗,紫中带红,继而光芒四射,竟如闪电般耀眼。柏鉴也不多言,手起剑落,只听九婴凄然惨叫,硕大的头颅轰然坠地,掉入了波涛澎湃的红河。
“太厉害了!”
白珞看得跃跃欲试,自己也想加入战团,怎奈柏鉴叫她守阵,又不敢轻离。眼看柏鉴将那怪的九头斩落八个,待到最后一颗,已经杀得浑身是血气喘吁吁,白珞唯恐他体力不支为九婴所伤,正焦心时,只见柏鉴飞身跃起,一剑刺向九婴咽喉,那怪竟不做躲避,长尾上卷,堪堪将柏鉴缠了个结结实实。
“糟了!”白珞大惊,一拍雷兽顶门,当即飞出去驰援。
谁知九婴的蛇身之间升起白气一团,飘然直上,那怪竟缠了个空!
它左顾右盼寻不到柏鉴,正疑惑万分,只闻脑后风声,但觉脖颈一凉,最后一个头已被砍了下来,整个身子没了支撑,软软倒伏于地。
“不愧是我家死鬼!”白珞兴奋的喝彩。
柏鉴落地,用帕子擦了擦满是粘液的宝剑,嫌恶的往后一丢:“小样儿!一千年前在青丘,是我亲手将你钉在了离魂石上,一千年后,本将军也一样能叫你魂飞魄散!”
他一脚踩住九婴的尸身,正要举剑刺下,忽听一声怪叫,原本瘫软在地的无头九婴竟重新立了起来,细长的尾尖骤然膨大,鳞片咔咔作响,瞬间又生出了一个头颅,也不理柏鉴,径直向立在地上的巨柱扑去!
“不好!”
白珞倒抽一口冷气,慌忙回护,九婴却已经穿过了大网,一头撞在了巨柱的底部。
法阵松动了!
彤云如血,雷轰电掣,九婴的残躯燃起熊熊毒焰,伤口处流出酱汁一般的液体,慢慢缠上巨柱。铺天盖地的清光开始变得浑浊,网络越来越细,转眼已经被撑到了极限,这下连淡然围观的杨戬也神色大变。
“啪”!
清光断裂,原本覆盖在村落上方的大网碎成千万颗细小的光点,漫洒而下,灿若群星,如若倾倒了整条银河。
美丽而绝望。
巨柱被连根拔起,在动天彻地的震颤中,倒向了它曾经守护着的村庄。
“危险!”
白珞急得高声呼喊,雷兽像是听懂了她的心意,纵身跃起,将逃出家门的村民一口叼住,往后甩去。
但狗蛋却被困在了石堆里,眼看巨柱向自己砸来,只好头一缩,闭目待死……
然而等了许久,却没等到意料中的疼痛。
有一双手挡在他头上,生生接住了巨柱。
是柏鉴。
他额上汗流如注,双臂发抖,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爷爷,收了它,变回铁杖!”狗蛋大声道。
柏鉴摇摇头,似乎已经脱力到说不出话。狗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那巨柱通体缠绕着滚滚黑气,周围数丈的土地上都开始结霜,九婴的元神正在急速凝聚。
那景象实在是太过恐怖。
山坡上的杨戬皱眉,他看见数不清的人头在九婴的元神中沉浮,面容惨不忍睹,想来都是九婴曾经吞噬的冤魂。那些冤魂想要逃离,却完全没办法挣脱,戾气越积越大,像一把巨大的黑手,死死攥住巨柱,向下碾压。
“快……跑……”柏鉴艰难的说道。
狗蛋才要拔腿,那戾气已幻化成一颗狰狞的蛇头,朝着他们直扑过来。
柏鉴想要去救他,却被巨柱压得腾不出手,戾气撕碎了二人的衣衫,血痕一道道,如刀划过。
“你,拦不住我。”
九婴忽然口吐人言,声音尖细凄厉,刺得柏鉴的耳鼓生疼。
狗蛋吓得魂不附体,“扑通”坐在地上,“哇”的开始大哭。
杨戬的右手不自觉的捏紧了墨扇——柏鉴还在等什么?混天绫呢?
九婴狞笑,绕过柏鉴,冒着鬼火的大口张开,悬在了狗蛋的头顶。
但它却没有咬下去。
杨戬诧异的探身观看,只见在九婴之前,有一个孤单的身影,瘦弱而纤细,就像是才刚栽下去的小树。
“那我呢,拦不拦得住你?”白珞说。
她嗓音里带着恐惧,身子却巍然不动,就这样,倔强的挡在九婴和狗蛋之间。
九婴大怒,咆哮着向她袭来,白珞跳跃腾挪,几次都差点被扫到。九婴被她惹得怒极,长嘶一声,浑身燃起青绿的毒焰,迅速向喉间涌动,须臾化成一团炙热的火球,朝着白珞的背影呼啸而去!
“砰”!
火球擦过了白珞,掉入了奔腾的红河。
白珞心惊胆战,她本意是将九婴引开,却不想竟被它逼到了河边,如今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对上了九婴愤恨的双眼。
“你不是鬼,为什么要帮他们?”
白珞不服气的仰头,双眼燃起暗紫色的火光:“我是什么都不重要,他们是我的爷爷和族人,无论生死,我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好!”九婴狞笑,“我成全你,让你真真正正的做一只鬼!”
它的瞳仁泛起浓重的黑雾,张口便咬,獠牙还未挨身,戾气已经扫了过来,白珞四肢关节处碧血喷涌,如同白刃加身,雷兽想要上去救她,却被九婴的尾巴扫飞,狠狠撞上了废墟!
杨戬向前踏了一步,却没有走下山去——他的目的是混天绫,他还在等。
白珞只觉痛不欲生,身被千刀万剐,脏腑如有火焚,恨不能干脆死了最好。
她看一眼身后宽阔的红河,咬咬牙,纵身跳入了汹涌的波涛之中!
这女孩竟如此刚烈!
杨戬悚然动容,眼看白珞被浩渺的河水吞没,一丝悔意漫上心头。正犹疑间,只见那红河陡起狂澜,水声大如雷霆,震撼狂飙,几有吞天蔽日之势!
九婴显然也吃了一惊,那狂澜如若万仞绝壁,浪头上,一点白影昂然挺立,周身霞光灿烂,宛若披上了一层红色的轻纱。
那是白珞!
她像是浴血重生的精灵,驾着高可数丈的巨浪,赤色的水花如刀似剑,轻松劈开九婴的戾气,毫不犹豫的切进它的鳞皮。
九婴痛苦的扭动,想要甩开这些水花,但它们却如长了眼似的,一串串一圈圈缠绕在它左右,随着它的身子扭股糖似的摆动,如影随形。
这场景似曾相识。
久远的记忆在杨戬脑海中闪现,急切间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血红的细线如藤蔓般生出,在九婴的肌肤上纵横交错,犹如炽火熔金,渐渐布满了它的身体。忽而红光迸发,鲜血喷溅,九婴的元神被切成了无数碎片,以前所未见的勐烈爆炸开来!
这是混天绫!
杨戬的心在胸腔中剧烈的跳动——自己找遍三界九州的混天绫,居然化成了一条红色的河流,静静在桃渚谷中流淌了十六年之久!
而白珞竟能将它召唤出来,这绝不是普通人族女子能够做到的事情。
难道她就是灵珠子的残魂所托?
杨戬迫不及待,收了结界就要下山,但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停住了脚步。
赤浪惊天,从最高处倾淌直下,雪崩一样跌成碎玉琼冰。白珞还来不及欣喜,小小的身躯就被暴怒的洪流裹挟着、撕扯着,如同一片破败的树叶翻滚不息,好像随时都会被红河重新卷走,吞入腹中。
正随波逐浪间,白珞忽觉腰上一紧,仿佛被什么人揽住,用力一拉,将她从漩涡中扯将出来,又在她背上轻轻一推,白珞霎时间破水而出,带着一身濡湿,重重摔在了岸边。
朦胧中,白珞只觉眼前一晃,有道金光透入灵台,像一只大手,催眠般安抚着她的焦躁,同时在她的魂识深处上下探寻。
它在找什么?
不行,不能这样!白珞心急如焚——柏鉴生死未明,她怎么能就此睡去?她努力的想要睁眼,可眼皮却如灌了铅似的死活无法分开。
“小白!”
白珞浑身一震,那金光已经消失无踪。
狗蛋扑过来,奋力将白珞扶起,语无伦次的询问着她的伤势。白珞却无暇回答,她向着广场中心蹒跚行了两步,试探着唤道:
“爷爷?”
没有人回答。
白珞的头“嗡”的一声炸开,扑向废墟,疯了似的翻找。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爬出来,也开始帮着寻找柏鉴,狗蛋目力最好,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张望了片刻,忽然指着一处大叫:“在这儿,爷爷在这儿!”
白珞望过去,看见恢复原形的铁杖,斜斜插在凌乱的砖石中,握着它的是一只惨白的手。
柏鉴的手。
汹涌的悲意自四面八方摧崩而来,白珞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空气,却仍旧憋闷得像是一尾垂死的鱼。
可她已没有时间哀悼。
山坡上响起号角的悲鸣,晶莹如雪的林间,一杆墨如沉渊的大纛旗缓缓竖立起来。
杀气。
白珞慢慢转过头,看见那纛旗下骇人的面目。
那几乎算不上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腐尸,松脱的眼球半垂在眼眶之外,一边脸上已经露出了白骨,一边脸上的皮下却还有着蛆虫涌动。
那腐尸顶盔贯甲,胯|下坐骑是同样令人作呕的死马,在他身后,漫山遍野的长矛林立,霜刃如雪,黑气丛生。
鬼兵!
来自九幽的军队将小小的村庄团团包围,逼人的杀气溢满山谷,流落世间的亡魂们知道,他们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山坡上,杨戬原来站立的所在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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