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让她游走漂浮在空中一般,没有实感,也踩不到东西。
细密的汗水微微滑落,鼻子中嗅到了一股铁腥味,姜幸抓破那抹困顿她的意思,下意识睁眼,映入视线的却是她房间里床上挂着的承尘。
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又做梦了。
直到她偏过头,看到榻侧那个黑咕隆咚的后脑勺时,惊恐的感觉才一下子涌上心头。连惊叫都忘记,她只是快速地坐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竟然被人褪去了大半,只好又去抓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
图穷而匕见。
姜幸彻底愣住了,她直勾勾地看着她身前紧闭双眼的陌生人,那人胸前插着一把匕首,面容苍白,身上已经没有了起伏,血从缝隙里流出,湿了雪白的里衣,犹如在身上绽开一朵艳丽的红花。
姜幸伸出手,竟发现自己双手上也满是鲜血!
与此同时,“咣”一声,房门被撞开了。
进来的是两个妇人,身后还跟了几个贴身丫头,事发突然,姜幸根本来不及躲,她也没有时间理清眼前发生的事。
最先进来的是李芸环。
后面跟着的,姜幸有过一面之缘,便是前两日来府上议亲的魏国公夫人,她跟着李氏进去,看到她在半路上顿住身子,视线随她去看,触及到那个血腥又诡异的画面时,国公夫人脚下一软,直接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她下意识问。
国公夫人缓了好久手上才有了些力气,她闭了闭眼,重新站起身,怒目看向李氏,语气还带着几分惊魂未定后的颤抖:“姜夫人,我无意卷入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里,但是今天这事,却叫我太失望了,希望贵府能有个说法!我看今日你们姜府老夫人的寿宴是办不下去了,这里我也待不下去,告辞!”
说完,魏国公夫人回头看了床上的姜幸一眼,随即决绝地转身离开,李氏急忙让人去追,又吩咐下人们将锦绣阁牢牢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但是魏国公夫人到底是没被拦住,她气势汹汹地从内院赶回前院,拉扯着还在前院喝酒,懵懂不知的魏国公,扬言要离开,几番动作之下引来不小的骚乱,景彦更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姜有卢想问清楚,在场的众人也想看看热闹,国公夫人想起临走时那一眼,到底没有说清楚锦绣阁的事,只是态度强硬,将丈夫儿子都带走了,一刻都不愿意久留。
前院发生的事,姜幸一概不知,她看到魏国公夫人转身离去,就知道这门亲事肯定泡汤了。
她手脚冰凉,头上发着虚汗,整个人如坠冰窟,身子的难受和心里上的痛苦都将她折磨地苦不堪言,可是她又要保持冷静,去想她怎么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十三娘说过,遇事后牙咬得紧一点,就不会显得那么狼狈,于是她咬紧牙关,知道铁腥味在嘴里散发出来。
李氏让人把尸体移走,又让她穿好衣服,从始至终没有问她一句话。
好像完全不在意一样。
她为今可以想到的最可能的一点,就是有人要毁了她与魏国公世子的亲事。不止如此,那人还要让她身败名裂,若是这件事传出去,于她本就出身漾春楼的身世来说,无意于雪上加霜,就算是皇帝的女儿,有过这样的过往怕是也要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了。
那她还有命活吗?
夕阳隐没,月挂枝头,夜色渐渐降临,姜府也终于归于平静。宾客都离开了,对于今日景家人突生的变故,人们虽然猜测纷纷,却都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带着疑惑离开。
姜府后院灯火通明,府里的人也难得聚得这样齐,姜幸跪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时间过去了一个下午,她一直这样跪着,俨然已经将她当做杀了人的犯人对待。
今日的事毒就毒在,不论人是不是她杀的,她的名声都会有损,她期待的美好生活不会再来了,绝无有人敢将这样的人娶入府中。她本就微若泥尘,举步维艰,今后怕是要困入死地,还怎么有翻身的一日?
就像明明差一步就接近了曙光,却在最后一刻被人扯住,重新拉入深渊。
方氏咬牙切齿地拍着桌子,手心都拍得通红,声音也像将她恨之入骨:“今日是我的六十大寿!你在哪天作妖不好,偏偏要在今日,是要咒你祖母去死吗?啊?”
“和魏国公府的亲事都是板上钉钉了,你却做出这等有辱门楣的事,偏偏还让国公夫人看到了!我问你,你还有何颜面留在这府上,既嫁不去好人家,还让姜府蒙羞,我看你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方氏激愤地指着她,恨不得要将她亲手掐死才能解恨。
李氏看着方氏,没有打断她的话,直到她说完,又将视线移到姜有卢脸上。
姜有卢皱着眉一言不发,他直直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姜幸,眉目中似是隐有一丝纠结。
李氏收回视线,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漠然:“你到底是姜府女儿,发生了这种丑事,咱们姜府也不愿传出去让人笑话。可是犯错又不能姑息,是一定要惩戒你的,你还有什么可说?”
姜幸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方氏坐在椅子上,旁边是姜有卢,右首边是李氏,左首边是大哥,景氏不在,每个人都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充满审视,没有人说话。
都是一潭死水。
姜幸重新低下头,一字一顿道:“人不是我杀的,这件事也不是我做的,我被二妹洒了酒,回锦绣阁换衣裳,却在院子里昏倒了,等我醒来,就变成了刚才那个样子,这就是全部,我没有犯错,所以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事到如今了你还敢嘴硬!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就是上不得台面的贱人,跟你母亲一样!当初卢儿就不该把你带回来,你应该死在外面才对,我真后悔——”
“母亲!”李氏及时打断了她的话,方氏脸色一变,捂住嘴不说了,一旁的姜修时脸色也不好。
姜幸震惊地抬头看她,她瞪圆了眼,似是要抓住什么,急忙向前膝行几步:“祖母后悔什么?祖母后悔没能把我杀掉吗?”
“元娘,你不要混淆视听,现在说的是你在今日犯下的丑事。你既然否认,我便问问你,那个死去的男人,跟你有关系吗?”李氏突然发问,一字一句都沉稳有力,高高在上。
姜幸摇头,鼻眼酸涩,方氏在一旁偏着脸根本不看她,脸上全是心虚,而显然,这件事李氏是知道的,不然她不会急着打断她脱口而出的话。
她无力地摇头,想有一个人替自己说句话,这戏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一个个,除了逼问她,就是在一旁沉默呢?
李氏突然扔过去一沓信笺,散落一地。
“这是府上陈管事的儿子,在他房间里,搜到了有你落款的信笺,一共有十三封,封封都在诉说着自己的一往情深的心意,你还摇头否认?”
姜幸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封拆开,静静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字迹是她的,落款也是她的名字,可是她根本没读过这么多书,写不来这样情意绵绵的话。
“不是我写的……”
姜幸突然抬头:“紫绢和红绸可以为我作证,不论是写信,还是与别人相会,她们二人一直伴我左右,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只要将他们叫过来,一问便知!”
李氏冷笑一声:“我和魏国公夫人进去的时候,你的两个丫鬟就躺在外间,昏迷不醒,她们倒是忠心,一问三不知,无论怎么拷问就是不说。”
“你把她们打了?”姜幸心里一痛,眼里的泪水突然落下。
之前她一直忍着,发现自己被陷害了没哭,得知自己毫无退路了没哭,跪在地上被方氏咒骂也没哭,可一听到红绸和紫绢两个丫头遭罪,她一点都忍不住了。
“若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弄昏我的两个贴身丫鬟,不让她们替我守门?若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在祖母大寿之日,府上人来人往之际,自寻死路?若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要明知有人知道我的去处,还将人杀死在我房里,让这件事死无对证?”
姜幸一字一句,句句问得人无法反驳,可是李氏看着她,根本也没有反驳。
看到李氏眼中的笑意,姜幸突然就明白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思绪清晰过,这件事重要的不是漏洞百出的过程,而是摆在人眼前的结果。
就算知道她是被陷害的人又能怎么样呢?李氏?方氏?甚至姜嫣?哪个人不比她重要?谁会为了她,将这些人推出去,替她讨公道!
姜修时见她问出这几句话后又萎靡不振地瘫坐在地,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站起身,神色略有犹豫,对李氏弯身求饶:“这件事如元娘所说,确实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事有蹊跷,还当谨慎处置,若冤枉了元娘,也该还她一个公道。”
“大郎说得对,”姜有卢咳嗽一声,接着他的话音,“魏国公府的亲事不成就算了,好在这件事也没传出去,陈管事那边好生安抚一下,再查出事情真相,到时再处置也不迟。”
“这可不一定,”李氏转头看他,眼中发出摄人的幽色,“传不传地出去,哪能这么快就知道。”
姜有卢猛然抓住了椅子的扶手,眼睛瞪得老圆,末了他叹了一口气,负手离去:“那就随夫人的意思办吧!”
姜有卢从姜幸的身侧走过,丝毫没有停顿。
人心各异,心怀鬼胎,姜幸如今总算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就应该给她沉溏了才好!”
“祖母,万万不可!”
李氏没管方氏的话,她站起身,走到姜幸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姜府外面置着一个庄子,那里有个祠堂,敬着姜家先祖,明日你便搬到那里去,五年不得回,对外,就说为祖母祈福,自请离去。”
“母亲……”姜修时还要说什么,却被李氏冷声打断。
“大郎,别忘了,元娘如今是姜家人,她坏了名声,不光你二妹妹受害,就连你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影响到。”
“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氏了!”
李氏说完,带着下人走了出去,方氏一看戏都唱完了,也悻悻地离开,姜幸却急忙抓住她的腿,质问道:“祖母!两年前,派人去漾春楼将我骗出去,掳到城外要将我杀死的人是不是你?”
方氏惊叫一声,急忙让人将她拉开:“你是疯狗吗?怎么逮谁咬谁?在这里好好跪着吧,明天就给我滚!”
说完,方氏狼狈而逃,眨眼间屋里只剩下兄妹两人,姜修时蹲下来,扶住姜幸肩膀,眼睛紧紧盯着她:“你刚才说什么?什么两年前?”
姜幸眼前模糊,听到大哥的话后突然笑了一下,嘴角却向下一扯,她委屈地看着姜修时:“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姜修时一愣。
“还好大哥没问今日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我做的。”不然她真的承受不住了。
姜幸坐直身子,手紧紧地抓住姜修时的胳膊:“大哥!你看到方才祖母的慌张了吗?一定是她,两年前我还没回府,外面传言我是姜氏女的时候,有人自称姜府人,把我骗到城外,差点将我杀死,大哥,是祖母做的!今天的事也不是我,我是冤枉的,我没错,为什么最后只惩罚我一个?”
姜修时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有点可怜,他扶住姜幸肩膀,好像要给她传递一点力气:“元娘,你先冷静一点,这件事交给大哥,明天先按照母亲说的,大哥找机会一定将你接回来。”
“那……那要陷害我的人呢?”
姜修时一顿,又换上笑脸安抚她:“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将你接回府里。”
姜幸怔怔地看着姜修时,突然觉得眼前的人从未有过的陌生。
她一直以为大哥榆木脑袋,笨,不知变通,可是能考中进士,仕途平顺,又能傻得到哪去?
今天的事,没有姜嫣撒酒,没有李芸环带着魏国公夫人去锦绣阁,就发生不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谁想不到?
“怎么,事到如今,是大哥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吗?”姜幸拍拍自己的胸脯,声音哽咽,“真相不重要,就可以让我受着委屈,付出一生的幸福吗?”
“元娘……”
“你走!你走吧!”姜幸站起身,将他外推,一边哭着一边用力,“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们都是豺狼虎豹,我不用你选!你滚!”
姜修时生生被她推了出去,门被重重关上,她倚靠着门慢慢滑落下去,抱着双膝,将脸埋在腿中,直到腿上湿热一片。
姜嫣递过来的筷子上抹着迷药,酒是她故意洒的,魏国公夫人也是李氏故意带过去的,一切都说的通,不需要什么高明的手段,因为根本没人在意这件事的过程。
她抬起头,慢慢站起来,走到桌子前,将上面已经凉了的茶倒出,然后亲手摔碎了茶杯。
她捡起地上的碎片。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个影子。
十三娘对她说:“此去,你可能触怒龙颜,连性命都不保了,你还是要去吗?”
她应该回:“不该去的。”
红绸对她说:“元娘,热呀!”
她应该回:“对,都应该离我远一点。”
紫绢对她说:“那些都不值当。”
不是不值当,而是敌不过,敌不过的人才会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
姜幸闭着眼,握紧手里的碎片,刚要抬手,却觉得手上一紧。
“喂!你不想活了?”
有个声音犹如天籁一样,将她从无尽深渊中拉扯出来,姜幸睁眼,看到季琅一脸急色地拉着她的手腕,将碎片拿走扔到一边。
“小侯爷……”姜幸喃喃,已经说不出别的话。
“本侯不是想要回来看你,就是无聊,”季琅先解释一句,然后换了个脸色,眉头紧皱,“丢了魏国公府的亲事就让你那么伤心?又不是穷途末路,用得着做的这么绝吗?”
“小侯爷什么都不知道……”
“本侯什么不知道?”季琅低头,将脚底下的碎片都踢走,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我什么都知道,我也奇怪,怎么你的什么事我都知道。”
他抬头:“没到穷途末路,你放心,信我,你想要的东西,我明天就给你,在此之前,你可别再做傻事!”
季琅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似乎有些着急,说完便松开她的手,匆匆走到窗户那里,刚要一脚蹬出去,动作却突然顿住,他又转过身走到发愣的姜幸身前,向前探了探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一个名声全无的落魄嫡女,一个横行霸道的纨绔庶子,听起来绝配,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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