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姐姐好像一点也不吃惊。”流音一袭白衣袅袅婷婷的走进来,到甄素泠对面姿态优美地坐下。
今日她画的妆很清淡,眼尾也不再是浓艳的牡丹,而是一朵清新的素白栀子。
绘面妆。
不知道是彩绣坊哪一任花魁所创,从此以后便流传下一条规矩,只有成了花魁的人,才能绘面,这也是花魁的专属权利。
甄素泠啜了口清茶,抬眼见对方面容恬淡,不由得暗想,鲜嫩欲滴的花骨朵长在美人颊上,不知会令多少人心生羡妒。
反观自己,厚重袄裙裹着,脚下踩着一个热乎乎的暖炉,手里捂着同样热乎乎的汤婆子,跟白衣出尘,仙气飘飘的流音一比,就是不修边幅,身躯臃肿的老妪。
该死的奸商程庭朗,这个时候去什么北疆采购羊毛,没见她被摧残的都要辨不出人样了吗?还不赶紧回来给她赎身。
不管内心波动如何,甄素泠的语气仍是不急不缓,将茶放到花几子上后,抬了抬下巴,避重就轻道,“难得今天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不等流音说话,她就径直冲门外唤了声,“金铃,加炭。”
金铃不疑有他,进房间来替这二人加完了银丝炭,正想出去守着,就听主子语气极其自然道,“有客上门,待客之道怎能如此敷衍?我昨儿还见了不少梅子之类的爽物,金铃你再去端几盘梅干果脯进来,让客人也好润润喉咙。”
金铃:……
到底是客人想吃还是你想吃?
然而她已经被诓骗了进来,此时的情况又骑虎难下,若自己一会端上的是糕点之类的东西,难免保证流音不会多想,想到这,她暗自咬牙,只能福身道:“……是。”
金铃决定待流音走后,三天内不给主子供应梅子吃。
甄素泠闻言点头,神色淡然不变——她尚不知道自己未来将会度过三天的苦日子。
被袄裙遮着的手指,已经在暗暗摸索,嗯,一会偷偷昧下几个梅子藏进荷包,不叫金铃抓住。
对面的流音脾气极好,一直等甄素泠说完,这才微微一笑,“我为什么来找甄姐姐,姐姐其实心里清楚不是吗?”
甄素泠听完皱皱眉,伸手止住流音的话头,“等等——”
甄素泠:“我们虽为同年,可我是八月底的诞辰。”然后她停住了话头。
流音听完,缓了两秒,明白了甄素泠的意思后,脸色变得有点不自然,“我是四月初。”
甄素泠盯着她,“那你喊我……姐姐?”
流音完美的脸色终于产生了一丝皲裂,她抽了抽嘴角,从善如流地改口,“……甄妹妹。”
甄素泠这才点点头,算是应了。
然后她仿佛想起什么,矜持地捏了个梅子放在掌心逗弄,“抱歉,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楚……不知流音姐姐是为何而来?”
流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忍。
北疆边境,空刃峭壁,鹅毛大雪。
千尺断崖旁边仅开凿了一条羊肠小道,一行老马驮着重物,鼻孔直喘粗气,马嚼子旁白沫四溅,在滴水成冰的天气里步履维艰。
雪道泥泞,每匹驮着货物的马旁边都跟着个人,一长串的队伍,越往后人影越小,直到变作看不清的细黑小点。
三柱是运输队伍里的一个小队长,走在队伍前头。他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遮到耳朵的皮毛帽,屏息凝神,格外注意脚下,为了保存体力,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可走着走着,他的视线就不禁飘到了主子身上。
最前面的人披着黑貂毛领的斗篷,牵一匹白马,马儿身无重物,四蹄轻快,时不时嘶鸣一番,冲天打个响鼻。这样严寒的天气,作为带头的马,稍稍不慎就可能失足跌落悬崖,可三柱却看不出白马有丝毫紧张。
马不是一般马,人也不是一般的人。
三柱心里嘀咕,难怪说奸商奸商呢,少爷简直天生的生意料,为了赚钱,不辞辛苦的亲自跑到疆外跟蛮子谈生意,竟然还谈成了,用低价大批买进纯天然卷羊的羊毛,狠狠地赚了那些蛮子一笔,这么一批货,只要平安走过这峭壁,进了大邺境内,价格至少能翻十倍。
不过空刃峭壁易守难攻,早些年还听说有土匪抢道,不给一半的买路钱就直接宰人。荒山野岭的,杀了人往崖下轻松一抛,死的不明不白不说,还一点痕迹没有,在这条道上做生意的行货商人,可以说在用性命赌运气。
想到那些歹人拿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景,三柱心慌的厉害,他拼命的祈祷,嘴唇无意识地蠕动:平安平安,平安平安,千万要平平安安的过去,老家的翠翠还等着我,走完这一单,就回老家成亲……
三柱并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鸽子,它叫做福来鸽。福来鸽的种类多种多样,虽然它名字里带一个“福”字,可那是带来噩运的鸽子,三柱就在无意中触发了回家成亲的福来鸽,于是走着走着,少爷突然停下了脚步。
看清前面的情形后,三柱眼前就是一黑。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这么冷的天,呵一口气出去都能成冰坨子往下掉,劫道的还这么辛苦出来打劫,你们就不能休息一两天,窝在家里烤烤火、睡睡觉吗?
“你是领头的?”为首的魁梧大汉穿着厚棉袄,狂放不羁的粗辫编了一脑门,腰间别着把大砍刀,横在路上打量着最前面的程庭朗。
程庭朗还没开口,三柱被吓的腿已经软成了面条,这些人杀人如麻,不把人命当回事,如今他还想娶亲?还能不能留一条命回去都是未知数。
魁梧大汉看程庭朗年岁不过十五六,以为是个黄毛小儿,因此眼中不由带上几分轻视,毛都还没长齐,就敢千里迢迢来北疆发财,也不怕死?想到这里,大汉的目光更加肆意,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心高气傲的小崽子,钻惯了女人的裆,就自以为天下第一了?这穷山恶水的地,你遇到咱们这帮兄弟,兄弟们正好教你做做人。”
他粗话连篇:“今天虎爷就得告诉你,老子的裆是铁裆,你既然敢来钻老子的裆,就非得把你的头钻破不可!”
说完他看看左右,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虎爷捻了捻硬翘的八字胡,“今天爷心情好,不想串葫芦,你在我裆下过一圈,爷就放过你,怎么样?这批货嘛就当孝敬费了,兄弟们,验货!”
山匪欢呼一声,纷纷抽出寒光凛凛的砍刀,准备欺身向前验货。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年,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原来空刃峭壁新出的一窝耗子……是你们啊。”
他语速很慢,话音在呼呼的风雪中被绞得歪七扭八,虎爷没听完整他的话,将刀往旁边狠狠就是一拍,见刀嵌进了石壁,他面色得意,扭头大声道,“小崽子,你刚说什么?”
少年视他们为无物,拿出一只哨子,尖利的哨音划破雪空,悬崖下的密林中几只惶然落单的飞鸟登时受了惊,嘎嘎叫着扑棱飞远了。
几乎是哨音刚落,本来空荡荡的峭壁上遽然出现了几抹黑点,不等虎爷一帮人反应过来,黑点就以极快的速度增加,不一会就密密麻麻的“长”出了一大片,仔细一看,禁不住头皮发麻,原来那些都是隔空悬挂在峭壁上的人!
他们腰间绑着一根麻绳,足尖飞快,迅速地朝虎爷一群人包抄过来。人影离虎爷他们越来越近,虎爷这才明白自己这是走岔道,碰上硬茬子了。
他瞪圆了一双眼,登时眼睛发红,伸手就抓向少年的肩,想先挟持了这一脸毫不在意的小子,这样自己手上也好有个筹码,谁知程庭朗利落的往后一退,目光厌恶,同时口中唤道,“十三卫!”
话刚出口,一支穿云箭以迅猛之势裹挟着风雪而来,虎爷那只手还没碰到程庭朗的衣角,就被一箭射穿,血一瞬间喷涌而出,洒在雪地上,像极了妖艳夺目的花。
先前一群趾高气扬的劫犯被捆成了麻花,程庭朗看着地上一脸不服气的虎爷,重重一脚踩在虎爷的半边脸上,语气平静,“空刃峭壁当初可是绝路,这条小道是我程家先祖耗费人力物力,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当初程家就靠着这条路发家,你凭什么平白无故的来分一杯羹?”程庭朗居高临下地看着虎爷,“嗯?老崽子?”
被称作老崽子的虎爷:“……”
这小杂毛还真记仇,老子叫他一句小崽子,他非还我一句老崽子不可。
虎爷先前不是混这片的,都说这儿容易发财,他就带着一帮兄弟来了,听说这里盘踞着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山寨,可虎爷从没见过寨子的真容,但他一直很注意,打|劫的时候往往小心谨慎,就怕自己在别人的地盘偷食被发现之后串了葫芦,可几单抢下来,屁事没有,他的胃口就逐渐被养大了,没想到今天彻底栽进了阴沟,劫了祖宗本身就是土匪的程庭朗!
早在程庭朗说出耗子一词的时候虎爷就该警醒的,他们这行耗子是黑话,意思就是有人抢生意,他当时没多想,结果看走了眼,被人黑吃了黑。
“主子,怎么处理他们?”二寨主恭敬的请示。
程庭朗掸了掸斗篷上卷进去的雪粒子:“物尽其用,签了卖身契,再扔到工地上做苦力。”
“好,我答应了。”
甄素泠点点头,表示同意了流音的话。
流音神色有些激动,“真的?!”
可她没来得及再开口,甄素泠就打断她,伸出五根手指,称得上市侩道,“先确认银子,再谈别的。”
见此,流音的兴奋稍稍冷却了些,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包鼓鼓囊囊的银子,递给甄素泠,面色尤带挣扎,“别忘记你承诺的。”
甄素泠得了钱,数了数确认无误后,耐心地点点头,态度颇佳,“这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既然甄妹妹这么爽快,那我还有一个要求。”流音本来都起了身,打算走了,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又坐了下去。
“你说。”
流音的神情和嗓音都很温柔,可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动听,甚至有些恶毒,“如果柳柳那个有心机的小贱|人来找你,求你教她舞蹈,我希望你能拒绝。”
“当然,我也不能断了你的财路,”流音说到这里,低头抿唇一笑,娇声道,“她身无长物,只能向你磕头乞求,相比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小蹄子,我才是更好的被投资对象,不是吗?况且……”
流音唇角持续上翘,“况且我也不能让你吃亏,这样吧,她来这儿磕一次头我给你一笔补偿,你就拒绝她一次,如何?”
甄素泠瞥了一眼窗外,又收回视线,她拈了颗梅子,用帕子半挡着放进嘴里,语气不甚在意,“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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