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死对头

    延绵十几里地,一路上的树皮都剥尽了,全是逃荒的灾民,目之所见,皆面容枯樵;耳之所闻,俱啼哭哀嚎。

    更有哭也哭不出来的妇人,抱着怀中不知是死是活的婴孩,眼神空洞呆滞,木然地跟着人流挪动脚步。

    这场天灾,远比傅家人想的严重许多。

    比起这些颠沛流离的逃荒人,傅家的境遇便显得不那么糟糕,就连一个劲儿抱怨的杜氏都闭上了嘴。

    官府连着本地士绅大户开设的粥棚,共有七八处,分布县城外围,酉时开棚供饭。

    每处粥棚前都人满为患,不单是外来的饥民,更多的是本地的灾民,还有没受灾的人,为省一口粮食,为沾点小便宜,也跑来蹭粥喝。

    僧多粥少,更何况还有假和尚,因此粥棚就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纷争。

    流民易生变,人饿极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钦差韦大人着实怕引起骚乱,下令三班衙役都不许回家,集中在衙门里守候听命,又借调一百府兵,日夜不停巡逻,但凡有闹事者,管你是谁,统统抓起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来顿杀威棍再说。

    这位钦差虽手段厉害,但也关心子民,每隔几日就要去粥棚巡视一遭,嘘寒问暖,到任没多久就广得民心。

    此刻还不到申牌,官府的粥棚前就挤满了人,傅昭满耳听到的,都是人们对这位钦差的敬仰之声,她便对洛桦说:“看来这位韦大人是个好官,咱们老百姓有福了,定能平安度过荒年。”

    姓韦,从京城来,年纪轻轻却大有才干,洛桦的眉棱骨微微动了一下,目光变得又沉又暗,什么也没说,只把头上的破斗笠往下拉了拉。

    傅昭误以为他还是拉不下面子,因笑道:“又不是讨饭,这是官府的赈灾粮,咱们是真正的灾民,家里都断粮了,犯不着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洛桦苦笑下,“我不是认不清现实的人,只是这个韦大人……”

    韦大人怎么了?傅昭正要问他,忽听前面一阵喧腾,不住有人激动地大喊:“韦大人来啦,救苦救难的青天大老爷!”

    傅昭抬眼望去,只见数位官差士绅簇拥着一位年轻的官员走来,想来就是他们口中的韦大人。

    他头顶乌纱帽,团领青色袍衫,胸前绣着一个似鸟非鸟,似鸡非鸡的补子,束着腰带,一身穿戴整整齐齐,显得神采奕奕。

    韦放脸上挂着和煦的笑,走到灾民中间,细心问了几句,又安抚道:“皇上已准了本官的奏折,下一批赈灾粮不日即到。请诸位放心,别的我不敢保证,若是我督办的地方饿死一个人,我立刻脱去这身官服!”

    一片歌功颂德中,韦放面色如常,捏着根筷子,直直往粥锅里一扔——立筷不倒!

    他欣慰地点点头,对经办的官差说,“很好,就照此施粥,不许学那些唬人的做法——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儿,喝到碗底全是沙子!若让我发现了,有一个算一个,非扒了你们的狗皮不可!”

    那些人自然唯唯诺诺,点头称是连呼不敢,下头的灾民听了,个个感动得眼泪汪汪,有人按捺不住感激之情,扑通跪倒,连连叩头道谢。

    有人领头,便有人跟从,转眼间就呼啦啦跪倒一大片。

    人们都像伏倒的麦田一样跪在自己脚下,这风光!韦放环顾四周,说不出的得意,他极力抑制内心的澎湃和激动,然面上已带出几分陶醉来。

    躲在旁边茶楼的章华见了,忍不住呸了一声,鄙夷道,“惯会装模作样的伪君子,赈济灾民本就是他份内的差事,反倒拿朝廷的粮食成全他的名声,真是伪诈虚浮!”

    他愤然离座,却在走之前发现有点不对——在五体投地的人群当中,鹤立鸡群般昂然站立着一个人。

    章华眼瞪得溜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若不是李头儿拽着,几乎从窗子翻出去。

    “怎么回事?洛哥怎么会在这里?竟然和韦放正面碰上!”章华忽然想到什么,倏然回身喝道,“是不是你把洛哥的消息泄露出去的?”

    李头儿低头垂手道,“少爷,我不能瞒着国公爷。”

    “你……你,我叫你给洛哥送粮食,你是不是也没送?”见他默认,章华气得脸色铁青,当下就往楼下冲,“韦放在洛哥手下吃过大亏,恨他恨得牙痒痒,我须要帮他!”

    李头儿死命拦着他,急急道:“不能现在去——你先听我说,少爷,这人桀骜不驯,当初他身负冤屈,国公爷已暗中表明招揽之意,谁想他宁愿一走了之,也不肯投靠我们。”

    “如今是天赐良机!”李头儿眼中闪出贼亮的光,“韦放那人刻薄冷情,必会加倍作践洛爷!待他陷入困境,反抗无门,一腔悲愤无处可泄之时,少爷您再出手相助,彼时您于他就是恩人,加上国公爷的训导,还愁他不臣服?”

    章华听了一愣,凝视李头儿良久,突然冷笑道:“你这分明是要把洛哥的骄傲击得粉粉碎,没了骄傲,洛哥就没了骨头,那还是他吗?滚开!”

    李头儿垂首毕恭毕敬道:“少爷,恕小的难以从命,事关国公府利益,哪怕您过后把小的打死,小的也不能让您现在出去。”

    他轻咳两声,门外闪进两个侍卫,一左一右严严实实把住门。

    章华气得跳脚,赌气道:“这样算计洛哥,我不干!”

    李头儿眼神微闪,暗道就您那炮仗脾气,且看你干不干。

    在韦大人出现的那一刻,傅昭就察觉洛桦一下子冷了下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冻住了,粥棚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韦放已看到洛桦,先是一惊,明显不可置信的样子,继而面上一喜,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徐徐踱步过来,那眼神活像一只逮住老鼠的猫,不阴不阳笑道:“洛将军,好久不见。”

    洛桦眼睛微眯,将傅昭掩在身后,淡然说:“洛某已是白身,不敢当‘将军’之称。”

    韦放上下打量着他,狠辣的火光从目中一闪而过,旋即嗬嗬一笑,“此处是施粥的地方,来的都是灾民,请问你是灾民吗?”

    “是。”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京城户籍,不在此次赈灾范围内。冒充灾民领口饭吃,可能对你来说不是大事,但请你看看,看看你周围那些真正的饥民,你是抢了他们救命的口粮!”

    人群中立时一阵骚动,投向洛桦的目光带着无言的愤怒、仇视和痛恨,有几个性子急躁的甚至捏起了拳头。

    洛桦丝毫不为所动,从容说道:“大人久居高位,只顾着钻研圣贤书,不懂地方民政也是有的,洛某户籍在十家庄,正是灾情泛滥的地方。”

    “谁人可证?”

    傅昭早已忍耐不住,闪身出来,正色道:“我可证,民女一家人都可证!”

    韦放转过脸,看傅昭不过是个瘦巴巴的乡下丫头,也没当回事,冲旁边官差微一示意,那人立即喝道:“有户主没有,此人到底是哪里的?”

    傅昭急忙拉过傅老爹,“爹,你和他们说。”

    傅老爹见了穿官服的腿就发颤,这又是个钦差,在他心里也和皇帝老爷差不多了,早吓得木了半边身子,被闺女一拉,不知怎的就扑倒在地,语不成声道:“青、青天大老爷,他……他是,我、赘婿……”

    赘婿?韦放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捧腹笑得直不起腰,末了擦擦眼角道,“洛桦你竟然做了低下的赘婿?大将军成了泥腿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乍听有人唤他“大将军”,杜氏和傅二姐如雷击电掣,傻子一般张大了嘴看着洛桦发呆。

    地上跪着的傅老爹根本不敢抬头,瑟瑟发抖的样子莫名让韦放大为快意,他轻蔑地瞅了傅家人一眼,语气却很温和,“老人家请起,我和贵婿是多年的朋友,不敢受您的礼。”

    傅老爹的腿都软了,挣扎几次都没爬起来,那副模样惹得旁边官员一阵轻笑。

    洛桦大手一撑,将傅老爹从地上搀起,语气如冰:“韦放,你我不是朋友。赘婿又如何,我靠双手干干净净吃饭,并不低谁一等!”

    韦放眼神陡然一沉,肃然道:“本官确不能再称你一声‘朋友’,自你助纣为虐,和谋逆的靖王称兄道弟那一刻起,你就不配做本官的朋友!”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不已,去岁靖王突然谋反,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京城内外血流成河,抄家灭族不在少数,在场也有亲历此事者,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寒而栗。

    眼前这个高个子的庄稼汉,竟然牵涉其中,还和靖王是兄弟?

    先不说别人的反应,除傅昭外,傅家人均瞠目结舌,如土偶木人般僵立原地,他们打死也不会想到,捡来的这个乞丐赘婿,竟有这般来历,竟然牵扯进谋反案!

    韦放非常满意傅家人的惊惧,却见傅昭并无多大反应,不禁略有诧异,随即心思一动,命人呈上一碗粥,笑道:“既然你是灾民,自然有资格喝粥。”

    他手腕一翻,白米粥全倒在旁边的青石板上,“喏,来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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