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弹劾(30日更新)

    邱季深见唐平章远去, 立马赶回院中。

    项信先还直愣愣地站在中间,表情中倒是没了方才那股汹涌的激动。邱季深蹑手蹑脚地靠近,拿了墙边的门栓, 将门反锁。

    叶疏陈从屋内晃出, 打破一院的沉寂,问道“你既如此许诺陛下, 现下该如何收场”

    项信先微偏了下头, 回过神道“我没做否认的打算。”

    邱季深走近说“你何必这样逼迫自己,等往后回忆起来,肯定是要后悔的。罢了, 这封奏折,还是我来写吧。”

    叶疏陈驳回“你不能写。”

    邱季深身份尴尬。如今没人知道, 写封检举的奏章不算什么。可保不齐会被人抖出, 届时这种举动就变了性质,若被有心人大做文章, 怕要百口莫辩。还是避免得好。

    项信先吐出一口气, 强颜欢笑道“这段时日,我总在困惑, 该如何抉择, 可在我踌躇之际,已经是做了决定。我日日推诿, 日日自欺, 心中侥幸想着若是无人追究的话, 事情就可过去。可要我往后数十年间, 都经受这样的煎熬,不如早早借此了断。也好,也好。”

    他朝二人郑重一拜“多谢二位近日包容。项某也该回家了。”

    他说完便扭头离去,不顾邱季深阻拦。

    “项信先。”

    邱季深与叶疏陈对视一眼,不大放心,又怕刺激了他,决定跟去看看情况。远远坠在项信先身后,尾随了一段路,最后停在项家门口。

    项信先从未觉得两家距离如此相近,他恨不得这是一段走不到头的路。直到熟悉的门楣出现在他面前,提醒他一切真的已经走到尽头。

    项信先已说不清楚心中的感受,也无从整理。

    他埋头走进自己家中,门口的小厮见他回来,欣喜唤了一声,正要回去通报老爷夫人,却发现项信先与往常不同,阴沉着脸,神色不善,径直去往后院的方向。

    项古山同项夫人正在房中用餐,小厮跑进去小声通报,怕影响了几人心情,又立马退出来。

    “回来了”项古山见到最为成器的长子,面露欣喜,站起来说“父亲不知你是遇上了什么,可你一向不需要父亲担心,怎么,这两日在外想清楚了没有身体养得如何玩够了就早些回来,你母亲担心你得很。先一道坐下吧。”

    项信先沉默着,迈进门槛,然后两腿屈膝,在二人面前跪下。

    项夫人立即放下手中碗筷,心疼地上前扶他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脸色怎这样苍白还跪得那么用力,屋中哪里有外人在,不会好好说吗”

    项信先的回应便是用力的一声磕头。

    项古山知道项信先向来稳重,不至于如此失态,也收敛了神色,静静看着他。

    “老爷老爷你快看他”项夫人急了,“我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就告诉你父亲,你不要这样吓唬阿娘”

    项古山说“你先稍退,我同他谈谈。”

    项夫人“我是他母亲,有事我也能商量”

    项古山语气重了些“我会同他好好谈的,你留在这里,他分明不愿说。若是公务,你能商量什么”

    项夫人无奈,只能起身出去,顺手将门带上,遣开周围的奴仆。

    项古山平缓道“是犯了什么错,还是有事有求于我你先起来说吧。”

    项信先起身,走到外间,将一直摆在桌案上的一把沉重铁刀双手拿起,重新回到项古山面前。

    他再次跪下,将刀举过头顶,递到项古山的面前。

    项父声音终于冷了下来“你这是做什么恐吓你父亲”

    事已至此,项信先竟释然起来。他坦诚道“孩儿要弹劾一人。”

    “当是什么事。”项父“呵”了一声,说“你想弹劾谁所因何事是想要为父指点先坐下说吧。”

    项信先捏紧手中刀鞘,并不起身,答说

    “此人,忘恩负义,为攀高官,构陷恩人。”

    项古山点头“可参。”

    项信先“此人手上,冤魂无数。”

    “是武将吗”

    项古山沉思片刻,脑海中闪过几个可疑的人选。

    项信先“现已退居文职。”

    项古山说“你究竟所指何人奇奇怪怪,不如直言。”

    项信先“此人如今身居要职。短短十几年内,从下州刺史升任中州刺史,后又被额外提拔至六部,今已是尚书左丞。”

    项古山压着怒火,手背因用力而骨节突出。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

    “住嘴。”

    项信先顿了下,继续道“一万余人惨死,数千名无辜家眷或被流放,或充奴籍”

    “我叫你住嘴”

    一声咆哮。

    “你怎可如此诋毁你的父亲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是谁人危言耸听,蛊你做出此等行为”

    他拂袖起身,还未动作,项信先将手中的长刀往前递了递。

    项古山深感受到挑衅“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你大逆不道我当杀得”

    项信先仰起头,说“父亲,当年楚氏尚有遗孤,未被杀绝,知晓其中真相,留有楚使君的公章信函为证。江南旧地,亦有不少百姓亲历此事,至今悼念楚君。十四年是长,可还不到能掩埋真相。当年您是错杀无数,可还不足以斩草除根。父亲,他们回来了。”

    项古山喝道“谁”

    “这重要吗难道您还能重蹈旧辙吗”项信先深吸一口气,说道“父亲。孩儿已答应陛下,回来劝您俯首。”

    “不可能”

    “孩儿自知不孝,父亲生育之恩,无以偿还,今日请父亲做个决断。”项信先高举的手臂开始颤抖,“只要今日我走出家门,明日就会去正殿。”

    项古山“你以为我会放你离开这个地方我会让你出去,然后看你害死我项家老少”

    项信先“父亲,今日您杀了我,儿子无话可说。可若我还有一口气活着出去,我就会告诉他们,我父亲是谁,他做了什么。”

    项古山四肢无力,拍着胸口反复道“你非要害死我才甘休吗我从小对你疼爱有加”

    项信先“父亲,国无义,虽大必亡。人无善志,虽勇必伤。您教我的可您又做了什么”

    项古山仰头望向屋顶,不再看他“我对你委以重任”

    项信先“您疼爱的只是我一个,对不起的却有无数人。是您告诉我,要心怀苍生,要磊落坦荡啊”

    项古山气得要背过气,面色涨红“可我从来没有教你铁石心肠如果没有我,如今哪来的你项寺丞”

    “那您为何要把我教成一个项寺丞”项信先淌泪,询问道“您为何非要给我出一个忠孝仁义的难题呢您非要给我一个无解的问题,如今不是您逼我的吗父亲,我亦不知如何是好,您最后再帮儿子做个决定。”

    项古山沉沉吐出两口气,抬手抹了把脸,然后蹲到他的面前,轻声细语道

    “你是想要我求你吗儿啊,你还有弟妹,还有疼爱你的母亲。你族中还有长辈。项氏有多少人口,你想想你小侄抱着你的模样,你是寺丞,你见过朝堂上的权势,见过世间的荣华。他们吗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什么都没的选择,前程就要叫你断送了。”

    项信先“陛下答应,会保全他们。父亲,事已无可挽回,您若还执迷不悟,才真是要断送他们。”

    项古山“当年的事与你想得不一样,陛下是受奸人挑唆,同太后交恶,才持有偏见。他不知道自己也错了。”

    “那楚使君,是您杀的吗”项信先问,“他当真谋逆了吗”

    项古山“楚家该死,是他们气数已尽,自作自受,这没有办法你以为我狠下心肠时心不痛吗”

    项信先“那便无错了吗那便不是构陷,不是枉杀了吗父亲,如今也是我们的命数,是报应来了。陛下心意已决,逃不过的,何不给自己留点尊严”

    项古山循循善诱“你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你相信父亲,父亲能将此事处理好。”

    项信先“我要怎么才能装作不知道”

    项古山“你不说就可以了。这不难吧”

    “那我要先剐掉自己的良心,我会日日拷问我自己。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我今后的人生。我要为您说一次又一次的谎,承受一日又一日的悔恨。憎恶自己,谴责自己,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煎熬。”

    项信先眼角泪水决堤,

    “难。它真的好难啊父亲还不如,就您今日,杀了我杀了我”

    项古山盯着他,浑浊的眼睛里同样泪光闪烁。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在官场中浮浮沉沉未遇敌手,不想最后却被自己的儿子逼到了这种境地。

    他大声嘶吼,疯狂地将桌上的东西摔翻在地,最后抄过项信先手中的长刀,自阔别故土之后,多年来第一次拔出刀鞘。

    那泠泠的刀光闪过他的眼睛,金属出窍的铿响唤醒他记忆中的一声悲鸣。

    项古山双目猩红道“你为何要逼我”

    邱季深与叶疏陈躲在项府外的墙后,探头探脑地朝那边张望。可一直到两腿站得发软,也不见里面有丝毫动静。

    邱季深两手环胸,焦急道“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是还没有发生,还是已经结束了项古山会不会兽性大发,连自己儿子都杀吧”

    叶疏陈按住她“你别急,不然我进去看看。”

    邱季深眼睛一亮,叫道“诶,出来了”

    就见项信先失魂落魄地从朱门中走出,未走出多远,便脱力地坐到地上。家中奴仆站在远处,神情犹豫,不敢来扶,应着家主的命令,天色尚白,就提前锁上了大门,宣说不见外客。

    二人连忙跑到项信先的身边。

    “来,快起来。”邱季深扶着他的胳膊,问道“你没事吧”

    叶疏陈出了大半力,让项信先暂时靠在他身上。

    项信先嗫嚅,难以成言,随着走出良久,忍耐不住,方沙哑问道“是不是我不够好”

    邱季深说“没有啊。这跟你好不好没有关系的。”

    项信先反手抓住邱季深,求证地问道“一定有。你总要给我一个答案,我才能知道,我究竟是哪里不对,我才能去改。我总要知道我究竟哪里错。”

    邱季深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肯定说“你没有什么好改的。你是我见过,最坦荡的人。这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你的错。”

    项信先哽咽说“那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总是对我失望为什么我又对自己如此失望”

    邱季深亦不知该如何安慰“不是世间的对错都有归宿的。还有个词叫天意弄人不是吗这就是天意啊。”

    项信先“我大约是做得最糟糕的那个人。”

    叶疏陈抓开他的手,说道“世上有好多东西是没有道理的,是吧就如邱季深以前跟我所说的,若世界上真的事事都有道理可讲,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公不正不甘不平。我虽然讨厌你,但你确实是一个挑不出错的人。”

    邱季深意味深长地朝他点点头。

    叶疏陈推了下她的脑袋,示意她不要瞎想。

    “大家都是朋友,今日你伤心,我找个悄悄的地方,请你喝酒。”叶疏陈揽着项信先的肩膀说,“先说好,项寺丞,今日不办公,你可别把那好地方给揭发了,往后谁难过了,才能有个一醉方休的机会,对吧走”

    他直接捞着已经无力反抗的项信先走在前面,邱季深亦步亦趋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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