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楚歌

    殿中的一老一少就这样目视对峙。

    大梁地位最尊贵的两个人, 此刻用最生疏的方法,猜测着对方的内心。

    他们中总有一个人要先开这个口。唐平章自己有诉求,于是先委婉托出。

    事情真正的起因, 并不单单是因为府库中的银两, 争执也不只是为了钱那么简单。是朝中有一个重要的官职出现了空缺,那个职位影响重大, 实权在握, 唐平章想亲自指派官员前去任命。

    可是朝堂中各派官员都有自己想推举的人选,这样一场利益争夺战中,各方争论不休, 唯一的共识就是不认同陛下的提议。

    唐平章不想再傀儡似地任命一位自己不能全然相信的官员,既然臣子们都不同意, 不肯叫他上场, 他干脆连裁判也不愿意做了。

    太后闭着眼睛沉思。

    唐平章还少有在她面前这样任性的时候。

    当一个由自己掌控的人出现了巨大改变时,总是会有些慌张的。会不由自主地想着是否是他身边的人给予了他这种改变。

    太后就是如此。

    她几乎是看着唐平章长大, 不说有感情, 起码足够熟悉。现在唐平章执意要求自己任命官员,想要慢慢将权柄握到自己的手上, 甚至不惜以上朝来进行要挟。

    整件事情听起来是如此的荒诞。

    也是, 他没有筹码,只能如此了。看似莽撞无知, 但这已是他最有用的手段。因为他不想继续等待。他知道官员与自己, 比他更不能容忍这种荒诞。

    太后在感到气愤之前, 首先冒出的情感是可笑。

    是的, 是可笑。

    像一个幼小的孩子非要穿着大人的衣服一样,显出的是与他表象不符的幼稚作为。

    可你还得宠着他,因为大梁皇室能承袭大统的男性血脉,只有他一个了。皇后生下皇子,可还太小,她又已两鬓发白,坚持不了太久。皇帝只有一个唐平章,也只能是一个唐平章。

    太后轻笑道“陛下说的,自然是有道理。”

    这是一个没有疑问的答案。

    太后好生安慰了唐平章,给了他允诺,一副亲切的模样,让他明日就去上朝。转头离开后,直接跟身边的宫人吩咐了三件事。

    一是去查清楚歌的来历。她过往的种种、所有的经历、朋友,以及能查到的一切。

    二是以皇后身体不适为由,请她与小皇子到后殿暂住养病。

    三是去找了唐平章坚持举荐的那位官员,见了他一面之后,送他离开了。

    小小的风波过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平静。

    邱季深在宫中回来之后,始终觉得有些不对,去跟项信先仔细打听了,才知道前殿的事情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那不是她一个技术工,和叶疏陈一个掉线玩家可以参和的事。

    项信先也再三提醒,如今最好是不要妄加评断,言多必失。不得罪陛下,就是得罪权臣。陛下既然没逼着他们站队,他们千万别急着找死。

    对于求生欲这种事情,邱季深已经修炼到了满级,不需要项信先几次强调也知道合适的分寸。何况她两遍都不支持,那可能上去表态

    现在初看是唐平章赢了,他终于在一个重要的岗位上安插了一个自己的人,邱季深却觉得不然。

    人就是最大的变数啊人永远不能只像颗棋子一样任你摆布,他会为了利益倒戈,为了利益伪装。当唐平章毫无防备地相信某一个人时候,他就已经要输了。

    祖龙那样聪明又紧迫的人,为了夺到实权,都用了两年多的时候来做准备。唐平章哪能一时兴起就莽撞动手而且靠着罢朝威胁来展示硬气就更可笑了。

    一个错误的开端,只会让他走向一个错误的终点。

    不过现在叫邱季深担忧的,并不是唐平章尚不自知的错误举动,而是叶疏陈从宫中给她带过来的消息。

    叶疏陈先前担心楚歌的突然出现会是一种阴谋,毕竟这实在是太过巧合。

    任谁遭逢骤变,都有变态的可能,楚歌这几年的日子显然过得极其窘迫,他不禅以此进行猜测。

    只要楚歌心生歹意,凭她如今的身份,自有千百种可以杀人的办法。即便不亲自动手,在唐平章耳边蛊惑两句,也无法确保唐平章不受影响。

    于是叶疏陈叫宫中旧时的兄弟帮他多留意。有了什么消息,告知他一句,好早做准备。

    不过楚歌毕竟是后宫美人,即便是千牛卫也不得随意会面,那人多有顾虑,不能帮他太多。

    迟了好几日,对方才来给他透露口风,说是太后正在查楚歌一切相关的事。楚歌原先所在歌坊的所有管事,都被查问过了。

    这是绝对不行的

    叶疏陈知道这家人的事根本不能深挖,不定以什么方式就能牵扯出陈年往事来。

    必须得提醒楚歌注意,免入了太后下的套。

    邱季深琢磨道“我是要自己再进宫一趟,去提醒她”

    “你可别了你进宫就能见得到她吗陛下根本不会给你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你要记得,你与她只是普通的臣子与妃嫔的关系。”叶疏陈说,“若只是捎带句话,我让人帮你试试,应该是可以的。你最好早做防备,我觉得那个楚歌出现得不简单。你要做得下决定才好。”

    邱季深点头。

    年轻的千牛卫目视前方,听着身后传来的笑谈声无奈地闭上眼睛。他不知怎么就被叶疏陈拜托了这件苦差事,烦恼不已。

    陛下的确经常来楚歌的院落,他也经常遇上这位美人,却从未有过近身或独处的机会。自古侍卫与后妃就是叫人生疑的对象,他是陛下的贴身侍卫,在后宫走动频繁,自然更加害怕这样的传闻。

    若是可以,他一定一辈子绕着这些女人走。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思考该如何状似无意地上前提醒楚歌。

    他真是不应该答应叶疏陈那厮的请求。

    千牛卫微微偏了下头,听楚歌抱着木琴,开始弹唱地方的民谣。

    殿内只剩下她婉转的歌声。

    诚然来讲,若要比对的话,楚歌长得不算国色天香,琴技比不过宫中最出色的琴师,才华比不过从小锦衣玉食的贵人,歌唱的声音不算多动人心扉,也已过了少女最可人的年华。

    这是一位美人,却不是一位可以叫人颠倒疯狂的美人,偏偏陛下对她痴迷得很。

    真是不明白。

    大抵后宫中所有人,都同他一样不明白。她们或许正坐在自己的殿中,嫉恨地咬着牙怨怼不平。

    如此一来,楚歌被人深查,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吗不是太后也会是皇后,不是皇后还会有四妃。哪里需要什么人去提醒

    那就那就算了吧

    千牛卫说服了自己,自我安慰地笑了一下,此时宫人小步跑来,通报道

    “陛下,项寺丞在宫外求见。”

    殿中的琴声夏然而止,似是受惊后手指用力按偏了琴弦。

    唐平章偏过头,困惑道“朕并未宣召他啊。”

    宫人“奴婢前去回禀项寺丞。”

    唐平章想了想,又叫住宫人道“罢了,你叫他进来吧,去书房等朕,朕也回了。”

    宫人立即小跑着过去传令。

    项信先已经被指引抵达,等在书房外了,唐平章才赶回来。

    项信先远远便躬身行礼道“陛下。”

    唐平章走到他身前,抬手虚扶,笑问“项寺丞前来,是有何事要禀”

    项信先答说“父亲身体不适,请臣将公文代为呈上。”

    唐平章拉着他一起入内,笑说“既然恰巧你在这时来了,说明你有口福,外邦新上供了一些水果,你稍后可带回家去与项卿一道享用。”

    项信先忙道“谢陛下恩赏。”

    既然没有正事,唐平章便将舍人屏退,与项信先私下闲聊,想从中试探项父的口风。

    项父是尚书左丞,位同六部侍郎,还曾任过别州刺史,对朝廷风向把握一向准确。唐平章拿捏不准,想从他这里得个参考。

    可项信先比唐平章更为圆滑。他为人虽有些一板一眼,却是在项父手把手教导下成长起来的,绝不愚钝。说话滴水不漏,关键处都敷衍了过去。

    唐平章觉得没意思。

    正想就这样散了,门外又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唐平章喊人进来一问,才知道是楚歌非要入内,与门口的侍卫起了争执。

    唐平章冷下脸,训斥道“楚歌,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莫非不知朕在商议政事缘何打扰”

    楚歌快步上前,跪到他的面前,只低声啜泣,不发一言。

    唐平章见状,又软了下来,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项信先也识趣道“臣告退。”

    “项寺丞”楚歌却止住哭声,突然出声说“请项寺丞留步。妾有冤情要诉。”

    唐平章说“你这是怎么了”

    楚歌抬手擦着眼泪。

    唐平章叹说“你要伸冤,不是大理寺的事。”

    楚歌“就是与项寺丞有关。”

    唐平章的目光狐疑在二人之间转动。项信先忙道“臣是第一次见到贵人,以往并不相识”

    唐平章烦躁地挥了下手“尔等都先退下。”

    宫人与侍卫如潮水般退出了房门,顺手将屋门掩上。只剩下两位千牛卫,还守在唐平章的不远处。

    唐平章问“你如此有失礼数,究竟所为何事”

    楚歌站了起来,朝着项信先步步走近。

    众人皆是不明所以。

    “所为”

    楚歌唇中刚吐出两个含糊的字节,就突然发难,抬手抽出了自己的发簪,刺到项信先的颈边,并用力顶住。

    项信先头微微后仰,避开角度以免让她,同时用余光打量着她的脸色。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反倒是项信先显得最为淡定。

    侍卫当即想要上前,被项信先一个眼神示意,迟疑地顿在原地。

    唐平章说不清楚是惊讶多一分还是惊吓多一分,他愤然拂袖,上前道“楚歌你疯了罢你这是死罪”

    纵然项信先不是一个魁梧大汉,楚歌站在他旁边依旧显得瘦弱单薄。手中捏着的发簪更是不住发颤,没有丝毫威胁的魄力,甚至神情看着比项信先还要害怕,似乎此时被扼住喉咙的人其实是她。

    项信先始终不动声色。

    他心底也觉得这女子出现得太过蹊跷,直觉叫他觉得对方的眼神中总带着些奇怪的情绪,远不如她表现得这般单纯。

    且从她出现之后,陛下就开始变得偏激冲动起来。力排众议选拔官员,屡次驳回各部奏章,同太后争持生隙种种举动,都与以往低调优柔的唐平章有所异常。

    此时楚歌抵住他的脖子,也根本没有用力,只要他稍加挣脱,就能马上逃开。

    对方分明是故意在做样子,项信先就故意不做声响,想看她之后要如何应对。

    “陛下”

    楚歌先哭了出来。

    “陛下早问过我,是何来历,我却只说了一半。楚歌出身卑贱,自幼与父母离散,至今不知双亲身在何处。本该早早饿死街头,幸得老爷夫人垂怜,将我领回府中。他二人不弃我出身,待我如亲女,赐我楚姓,教我识字,是真真品性高洁之人。克己奉公,德厚流光,是楚歌的在世恩人。”

    唐平章“你是说你歌坊的”

    “不”楚歌大声打断道,“是前江南道观察使,楚使君他一家满门如今满门皆亡。我侥幸逃出,被卖入了歌坊,才苟活至今日。如今楚家,恐怕只剩我一人。我残喘度日,就是为有一天,能将真相公之于众。不想,有朝一日,竟真遇上了陛下。不知该说是,上天垂爱”

    唐平章倒吸一口凉气。

    楚家覆灭已经是他上位之前的事了。当时他不过是个无人关心的落魄皇子,并不了解天下形势,不知道这位观察使是什么人,有什么地位什么职权,是犯何罪而死。

    在他登基之后,所有的案情都被按下,无人提及,更无人为之伸冤,所以他并不知晓发生过什么。

    楚歌激动起来,手中的发簪也握得紧了一些“当初冤我楚家的人,就是老爷亲自提拔上来的,项刺史。就是他父亲”

    项信先瞳孔放大,快速反驳道“这不可能”

    楚歌说“怎么不可能你尽可以回去问你父亲叫他扪心自问,当初都做了些什么”

    项信先浑身僵硬,再不复之前的淡定“你胡说”

    唐平章嘴唇张了张,不知该如何评判,只能道“你莫要做傻事。无论如何,此事都与项寺丞无关”

    “我知道我也知道”

    楚歌手臂渐渐脱力软下,几要泣不成声。

    “陛下,当初我不敢言明,是怕叫陛下误会,以为我是别有所图。也怕叫陛下知晓我的身份,就会论罪于我。敢有欺瞒,自知重罪,唯对陛下有愧,日夜难安。可如今我不怕了,这命是老爷救我的,能还与他,也是应该。亏欠陛下的,只能等楚歌来世再报。我眼见仇人之子站在面前,却不该罔视”

    她说着高高举起发簪,却不是朝着项信先刺下,而是对准了自己的脖子。闭着眼睛,决心赴死。

    唐平章吓得神魂聚散,叫道“楚歌”

    项信先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摔到地上。

    那根发簪终于摔远而去。

    唐平章又用脚踢了一把,匆忙过去把她扶起。

    楚歌摇着头道“我这般这般无用之人,总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欺瞒了陛下。陛下一定厌恶我了吧”

    “朕勿需你来揣测朕的心意”唐平章说,“朕就明白地告诉你,不是”

    楚歌反手抓着他的手臂,犹如抓着落水时的支撑。

    “我骗了您陛下,纵然未有恶意,依旧欺骗了您。若太后知晓我的来历与作为,定然不会允我留在您的身边。那楚歌了无生趣,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楚歌看着他的眼睛,恳求说“陛下,请您给我留个最后的体面。”

    唐平章低头,看着怀中的人良久,嘴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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