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疏陈回到国公府,并未直接休息。
最近局势变化无常, 总有不相干的人莫名其妙地搅合进来, 让他措手不及。最这主要的的就是他那不成器的弟弟了, 脑子被糊,真是不知道想的都是些什么。
现在他完全不敢松懈,只想快些把事情给解决, 将和恩安全送出京城。
叶疏陈在屋中点了灯,铺开纸张, 以国公的口气, 写了封委托的文书。然后捏着那张纸, 偷偷溜进国公的书房。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书桌边上,拉开一个抽屉, 想要拿国公的私章一用。黑暗中探手一摸,发现原本放印章的地方空了。
“嗯”叶疏陈在附近摸了一遍, “难道是换地方了”
他弯下腰仔细看了一圈, 发现确实没有了。这时他直起身,看向突然出现在黑暗中的高大身影。
国公听不出喜怒地问道“找什么”
“父亲怎么还没休息”叶疏陈语气轻松地笑道, “想借您的印章帮个小忙而已, 本不想惊动您, 却发现找不到了。既然您没睡,不如告诉我吧。”
国公问“为谁”
叶疏陈“一个朋友。”
“邱季深”
叶疏陈顿了下回道“不是。”
“不行”国公厉声道, “整日与邱季深纠缠不清, 屡次惹祸上身, 你敢继续放纵不知悔改, 我岂能容你一错再错”
“做错了什么”叶疏陈说,“我没像二弟一样出去厮混,狎妓,害人”
国公“你住嘴他是你二弟”
叶疏陈冷笑了声“我倒是想忘,只是苦于忘不掉。父亲不用再三提醒,叫我总是想起二弟的不堪之处。”
国公怒不可遏,又不住悲凉“你二人本是手足兄弟啊,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吗我还活着,你叫我如何自处,我是你们父亲啊”
“若非他是我二弟,我能让他像如今这般逍遥”
“叶疏陈”
“父亲”
二人都如此倔强,眼神中写着不甘示弱。
叶疏陈叹说“父亲,不愿意的事,就是不能强求。我不计前嫌,已是最大让步,若他还事事妨碍我,那新仇旧恨,我一并清算父亲与其来劝我,不如去劝劝他吧。”
二人争吵的声音传了出去,然而四面依旧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不敢惊扰。
叶疏陈毕竟是有求于人,还是先放软了语气。
“父亲,别的事可以不论,只这次,希望您能帮我。”
国公断然拒绝“太后做事自有章法她不过是扣押了邱季深,并未审问也未处置,连事情也没有查清,你就借着国公府的名义上去要人,这不是逼着我与太后对立朝臣会如何作想天下人又会如何作想难道不是说我妄自尊大,忘乎其形吗”
叶疏陈“真的不是因为邱季深我不会去找太后”
国公“你叫我如何信你”
叶疏陈哑然,只用一种冷冰冰的眼神看着他。目光中连最起码的敷衍跟伪装都不剩下,带上了讽刺与可笑。
“叶云冠做的事,比我过分千百倍,怎么父亲还要保他不怕叫人说您忘乎其形他说的多拙劣的谎言,您不也信了吗”叶疏陈说,“而且我觉得,这说的分明是事实啊。你疼爱幼子,已毫无原则。论说得罪太后,余长华的事岂不更甚”
国公不可置信道“余长华的事,莫非你觉得是你二弟的错他丝印难以启齿,是你二弟逼他的吗”
叶疏陈“那邱季深的事,莫非你觉得是他的错比之起来他更无辜,还是我的朋友。您行事靠的真是道理,不是私情吗”
国公手臂因激动而颤抖“你究竟想怎么样为何非要揪着你二弟不放”
叶疏陈有些口不择言“我要他死我要他血债血偿什么时候他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代价,你再来教训我行事谨慎我一生行事,起码不像他一样恣意妄为”
“他”
“不要再说他是我弟弟。”叶疏陈用力挥手,吼道“我宁愿剐了一身骨,也不想跟他称兄道弟”
国公气急,只想叫他闭嘴,便上前一巴掌扇了下去。
打完之后自己也是颇为惊愕,因为他许久未曾打过叶疏陈。手心传来一阵刺痛,同时燃起一股茫然的无力感。
“不”
叶疏陈嘴唇翕动,舌尖舔到了一丝腥味,他淡淡咽下。
夜色中父子二人互相看不清表情,就是这层黑暗掩去了二人之间的尴尬,也拉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叶疏陈“您根本不明白。你不明白,你永远指着我能息事宁人,可我再不是当年那个只能束手无策的孩子了。无论她死了多少年,或许在你心中只是个不值得的人,可在我这里不是。只要我还记得她,我就永远不能原谅叶云冠”
叶疏陈言罢一刻也不想呆,直接从窗户口闪身出去。
国公追了两步,胸口却阵阵钝痛,抽得他一头冷汗。只能单手扶住桌子,留在寂静空旷的暂且缓神。
他慢慢坐到椅子上,抬手捂住眼睛。
多少年沙场舔血,都从未像现在这样一败涂地过,更没有体验过这般恐惧跟无措。
可是他又该怎么办那是一个无论怎样选择都会悔恨终身的难题啊。
嘹亮的鸡鸣从草舍中传出,太阳的光辉早早驱散了黑暗。推着小车的摊贩出了家门,照常摆在大道的两侧,为宁静的街巷带来了第一屡热闹的气息。
项信先穿着官服,从家中走出,准备去往不远处的大理寺。刚迈出门槛,就看见坐在不远处茶寮上的叶疏陈。
对方的侧脸顶着已经消肿,却还有些泛红的掌印,老神在在地坐着。场面显得很是滑稽。
项信先于是停住认真地看了会儿,暗中过了幸灾乐祸的瘾,又继续面无表情地离开。
这时叶疏陈叫住他道
“项信先,你不是向来喜欢多管闲事吗正好有件事要找你帮忙。”
项信先光听这一句就没了心情,加快了脚步。
叶疏陈追上去,搭上他的肩膀道“喂。说来此事也跟你有关,你不会是要袖手不管吧”
项信先说“你不必左右试探,真与我有关你就直言,如果只是你觉得的事,就不必说了。”
“你总还记得邱季深的表妹说来都是同一件事牵扯出来的。”叶疏陈说,“上次你在庙中也听见了,我那二弟察觉出些许不对,竟意外找到了一个邱季深在外的血亲,想将此事宣扬出去,好让他名声尽毁。为此甚至不惜满口谎话,还请到了陛下派人帮忙。”
项信先眉头微皱,说道“然后呢”
叶疏陈说“我想让你,帮我送那人出城。可近日城门看得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需要你去帮忙打个招呼。”
项信先张口欲言,叶疏陈已经猜到他下一句话,先行说道“本来我是想借我父亲的私章暂用,可他最近在跟我生气,把东西给藏起来了。昨夜又大吵了一架,所以才来找你。”
项信先知道他说的话半真半假,尤其关于邱季深的一段根本就是胡扯,可又不敢断然说一定为假。
“如果我不同意呢”
叶疏陈遗憾道“我能帮邱季深奔走,已是仁至义尽。你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出了什么事,只能怪他自己倒霉了。”
他说着装模作样地离开。
项信先无奈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叶疏陈笑嘻嘻地走回来,说道“千牛卫那边,我可以解决,但是金吾卫中我门路不广。你是大理寺寺丞,与他们素有交情,定有办法。只要你帮我拖住他们,让那人平安出城,这事的功劳,都可以算给你”
项信先简直哭笑不得。
说得好像他反得了多大好处似的。
“今日申时,城门相候。出了城门,其余事情我都可以自己解决。”叶疏陈说,“你应该知道了,他是一个和尚。”
项信先点头“好吧。”
叶疏陈朝他抱拳致意,后退着走开。转过身的刹那,苦涩地叹了口气。心说这次欠了人情,以后再也不能痛快地数落项信先。
他要不快乐了。
这边同项信先约好,叶疏陈便赶紧去告知和恩具体的时辰。和恩身无长物,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东西,随时可以动身。于是叶疏陈又去云来寺,转告和恩的师父。
那位禅师和善眯着眼睛,表示自己记得。
中午未时,一行人在城门前的某处顺利会和。
和恩歉意道“师父,给您惹了麻烦。”
“和恩,你瘦了。”禅师摇头,握着他的手,说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受苦了。”
和恩在这位和善的老人面前说不出多余的话,只重重地回握了一下。
叶疏陈说“你们先慢慢聊,我出去找个朋友。”
他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到街上显眼的地方等待项信先前来接应。
项信先答应了的事,还是很上心负责的。叶疏陈未等多久,便看见了散值后赶来的项寺丞。
对方架着一辆马车,不大熟练地驶来,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他将缰绳攥在手里,说道“我正好要携公文出城一趟,让那个人来做我的马夫。至于其他人,稍后再动身吧。你自己安排。”
叶疏陈若有所地绕着车厢走了一圈,项信先道“只有他一个人,你不行。你过于醒目了。”
叶疏陈点头。
他知道项信先是找机会跟和恩独处,想试试能不能问出些事情来。不过只要能将和恩平安带出去,他相信和恩说鬼话的功力一定能镇住项信先。
叶疏陈并无异议道“我去叫人。”
他利索地转身回去,将已经乔装过的和恩领了出来。
和恩如今戴了假发,还粘了胡须,面色涂得暗黄,刻意佝偻着背走出来,显得畏畏缩缩。加上头顶戴着的一个斗笠,遮住了大半的面容,与寻常马夫并无二样。
项信先粗粗看一眼的时候,并未看出哪里不对,还不明白叶云冠是如何发现此人跟邱季深有血缘亲情的。
随后和恩靠近,上了马车,就坐在离他一臂之隔的邻座。
二人目光不可避免地对上,项信先才看清楚他的具体样貌。这下那张原本从容不迫的脸,也出现了片刻的失神。
“邱季不是。”项信先难掩惊讶地叫了声。
他将少年时期的邱季深回忆了一遍,发现这人或许比邱季深更像邱季深
他也不明白这句是什么意思,但因为还在街上,不远处又有巡使走动,不想露出端倪,便克制了情绪,掐灭这个想法,侧手将缰绳让出来。
和恩朝叶疏陈略一点头“告辞。”
叶疏陈挥了挥手“希望下次见面,能听到什么好消息。如果只是来找我寻常叙叙旧,也是可以的。”
和恩也希望如此。郑重道“他就拜托你了。”
叶疏陈点头“去吧。”
和恩抖了下缰绳,马匹平稳地上前。靠近城门。
金吾卫等人见是项信先亲自出面,并未生疑,跟他说笑了两句,确认公文无疑,就挥手放他二人出城。
和恩顺利蒙混出去,叶疏陈却还是不大放心。他回去跟禅师知会一声,说再等一个时辰,再安排他们出城,然后便带了东西,策马跟在项信先的身后。
城门外不远处的官道上,几位富贵子弟骑着马,已经来来回回绕了许多圈。
旁边的侍卫默不吭声地守在一旁,穿着厚重的衣服,脸被烈日晒得蜕皮。
一位青年却是先受不了,无趣道“叶二公子,这马也跑够了,是该回去了吧”
“这哪是比马啊分明是叶二公子拖着我们几人陪他蹲守罢了。每个从城里出来的男人,他都要上前打量一遍,看刚才那几个人,被吓得都差点说不出话来了。”
“不知叶公子究竟是在等什么这大热天的,兄弟几个一起帮忙,也好早点回去。”
“亏我还真以为是来比马来了,特意背着我父亲,偷了家里最好的马出来。唉,这次回去,免不了要受他一顿骂。”
叶云冠目光不住瞥向京师的方向,说道“觉得乏了就自己回去,我还要再跑一会儿,也没逼着你们陪我啊。”
青年道“叶二公子这话说的真是见外了。是我们非要陪着你,行吧许久未聚,兄弟几个怎能如此扫兴”
一华服青年指着不远处,眯着眼睛道“诶,那辆马车,上面坐的,是不是项信先啊我记得那是大理寺的车。”
话音未落,叶云冠已经拍马跑了过去。一干兄弟见状,纵然对项信先那人发怵,也只能在后面跟上。
项信先自然同样看见了他们,嘴里发出一声惊疑。他没想到自己顺利出了城门,却会在城外的官道被人拦住。为首的好像还是叶云冠,摆明了是早就等在这里。
要说国公府这兄弟二人真是与众不同。好像生怕对方死得早,自己没机会动手一样,兄弟阋墙几乎闹得满城皆知,手段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幼稚。
项信先不等他们靠近,先大声呵斥道“大理寺办案,前方何人,速速让道”
叶云冠终究不敢冲撞,放缓了速度,远远停下,寒暄道“项寺丞,天色将黑,怎么还要出城”
项信先不作解释,朝着抱拳,也笑道“原来是叶二公子,官道上岂可策马嬉闹,几位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被人看见,受人弹劾。”
几位公子脸色都黑了一下。
别人家的孩子的举报威胁,在他们父母那里还是很有用的。
叶云冠嘴上敷衍地笑着,暗中仔细打量着项信先身边的马夫。可那马夫就跟他作对似的,深深将脸藏在斗笠之下,让他觉得越发可疑。
项信先见他在悄悄靠近,抬手阻止道“叶二公子是何意,莫非是要拦大理寺的车架不成还是与项某有什么过不去”
叶云冠观他态度,心中肯定了。
昨天晚上叶疏陈跟国公的争吵,听到的人不少。虽未听到具体相关的事情,可也知道是跟自己有关。
而叶疏陈深夜偷溜去书房,只能是为了父亲的私章,至于要父亲的私章是做什么,结合这两日的发展,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
迟则生变,他知道自己先前打草惊蛇了,照叶疏陈的行事风格,一定会马上将和尚送出京城,且越快越好。
需要连夜做的事情,多半就是为了今日。所以他才守在城外,等着目标主动现身。
不过,他没想到叶疏陈竟然会是找项信先帮忙,看叶疏陈平日的态度,他还真以为这二人多有交恶呢。
呵,果然他大哥是个恶心的人。
叶云冠思定,面上摆出微笑道“自然不是,不过是来打个招呼而已。既然项寺丞有要事在身,不敢阻拦,还请慢走。”
他主动让了道,身后的狐朋狗友便跟着退到一侧。
项信先坐回位上,和恩冷静如常地驾车过去。
可等到了最前排,和恩让马加快速度,却并未将几人甩脱。叶云冠在后面跟了上来。似要追着,不死不休。
项信先回头看了一眼,怒极反笑。
这可不符合叶疏陈说的,其余他会负责的保证啊。
项信先还在烦恼之际,和恩突然道“不要回头。”
项信先愣了下。
和恩说“他会解决的。”
“谁”项信先,“你说叶疏陈他知道他弟弟守在城外”
和恩“不管之前知不知道,现在应该知道了。我们只管再继续走,举止寻常,别让人看出不对。”
项信先下意识地想回头去找叶疏陈的身影,想起和恩的提醒,又生生忍了下来。他再次偏头打量自己身边的年轻人。
对方清澈的眼睛,正坚定地望着前方。那侧脸的弧度,跟他记忆中模糊的人脸渐渐重合。
真的,真的很像。虽然骨骼有了变化,性格也截然不同,可那种眼神,始终让他印象深刻。
后方叶云冠领着一群人不远不近地跟着,看项信先始终毫不在意地继续赶路,还觉得奇怪。但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对方慢慢来,他也悠着跟。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呼啸风声,叶云冠下意识地回头,就看一道箭从他眼前擦了过去。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的表情,可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
叶云冠瞳孔一缩,看向紧跟而来的第二支箭。
那箭没有箭头,只是一根截去了前段的细杆,但叶云冠见视线中一道箭影飞来,便慌了手脚。用力勒住缰绳,想要避让。
马匹因勒痛发出高声嘶鸣,抬起前蹄直直站起。叶云冠怕被甩下,同时又关注着飞来的箭矢,还要戒备是否会有追击,一时间忘了控马,只知道用力抽紧手中细绳,那马便彻底疯了。
巨大力道中,叶云冠被直接摔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好歹还知道护住头,可是关注不了更多。手脚因为沉重的撞击传来一阵疼痛,整个人的反应都迟钝了下来。
他还未反应过来,几道接连的尖叫在后方响起。
“公子快躲开”
叶云冠睁开眼,看着骏马的健壮身影从自己正面跃过,阴影罩在他的身上,逐渐放大。
他瞳孔中的画面同样慢放,然而此时他尚未意识到它的危险,不记得躲避。
直到马蹄落下,正正踏在他的跨间
一声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伴随着众人惊恐不已的呼喊,响彻官道。
“公子”
“有刺客谁在伤人”
“啊啊啊”叶云冠的跨间一片鲜血染出,他目眦尽裂,脸色通红,已经是出于失神的状态,外界一切的声音都听不进去。
“叶二公子,你怎么样”
“快送去医治”
“马来叫辆马车”
“来不及了,直接将人抬走”
“快,去城中调集金吾卫搜索附近一切可疑人士,不可放过。命人前去通报国公”
“叶二冷静,不要用力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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