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望江怨·其四

    忽而有一把声音打断道:“死者为大,你们勿要随意道人长短。”

    话音落地,又有拐杖点地之声响起。

    云奏放眼一望,来人果然是宁湛。

    宁湛昨日身着寻常的粗布麻衣,今日已换上了一身绫罗绸缎。

    昨日的宁湛瞧来可怜而无辜,而今日的宁湛眉眼间却是忽生贵气。

    当真是人靠衣装。

    两个小厮乖顺地齐声道:“宁公子说得是。”

    宁湛不再理会小厮,径直往饭厅去了。

    显然宁湛已经颇为熟悉此地了,脚步流畅,并未有些许迟疑。

    云奏目力上佳,因陡然瞧见宁湛耳根的一枚红印子,而不由地忆起了昨夜之事。

    昨夜宁湛在同赵淙云雨,明明低泣着,却催促赵淙快一些。

    不过既然哭了,为何要赵淙快一些,这快一些又该如何快?

    再细看宁湛,宁湛的双眼微微有些红肿,应是哭过的缘故罢?

    那赵淙难不成强迫了宁湛?

    昨日,他偶然从宽大的衣袂中瞧见了宁湛的一双手腕子,上头各有一道破口,应当是被人用麻绳或布条之类的缚住了双手所致。

    宁湛又自言身体已经不干净了,明显宁湛落入渣滓手中后,便被缚住双手侵犯了。

    宁湛若是不愿意同赵淙云雨,侥幸逃出来后,断无再入火坑的道理。

    且从宁湛昨日的表现看来,宁湛的确甚是依恋赵淙。

    他想了通透,正要与宁湛打招呼,却听得其中一小厮嗤笑道:“不过是公子的男宠罢了,还真当自己是这赵府的主子不成?”

    宁湛距小厮已有三丈,小厮的声量又低,宁湛原不该听见。

    但宁湛目盲,听力较寻常人敏锐许多。

    云奏瞧见宁湛红了眼圈,顿了顿,末了,却是继续往前走去了。

    偏巧这话亦被随后而来的赵淙听见了,赵淙仍是一身锦衣,端正的五官由于气愤而横眉竖目,他对着两个小厮厉声道:“你们俩人签的都不是死契,去账房将工钱结了,今日便出府去罢,勿要让我再瞧见你们。”

    言罢,他快步走到宁湛身边,揽住宁湛的肩膀,温柔地道:“你为何要一个人出来,假若摔着了该如何是好?”

    宁湛羞涩地道:“我有些饿了,见你还睡着,便想去庖厨找些吃食。”

    俩人说话间,俩小厮面有惊色,又冲上前来,“噗通”跪在了赵淙足边。

    赵淙连瞧都未瞧他们一眼,吻了吻宁湛的眼帘道:“让下人们送到房里来便是了。”

    宁湛摇首道:“那会吵醒你的。”

    赵淙笑道:“你一从我怀中出来,我便醒了,只是稍微赖了一会儿床,才会现下才赶上你。”

    宁湛红了脸道:“抱歉,将你吵醒了。”

    赵淙半咬着宁湛的耳垂道:“却未想你一大早便有力气起床了。”

    他满意地看着宁湛的脸更红了些,又牵着宁湛的手往饭厅走。

    走了数步,他发现了不远处的云奏与叶长遥,便寒暄道:“两位公子昨日睡得可好?”

    云奏含笑道:“一夜好眠,多谢款待。”

    “云公子客气了。”赵淙又担忧地道,“你昨日咳得那般厉害,却坚持无须大夫诊治,今日你这面色瞧来却较昨日更为惨白了。”

    “我无事。”由于昨日被叶长遥渡了内息,今日自己的脸色虽是惨白,但吐息却是顺畅了许多,还不曾咳嗽过。

    云奏又听那赵淙道:“云公子既然坚持,我不便勉强,但云公子身体不适须得在我府中多住两日。”

    他急欲去观翠山,自是婉拒了:“赵公子的心意我领了。”

    “那便随两位公子罢,但若是改日两位公子途径我夙州城,还请两位公子再来府中住上几日。”赵淙又笑着邀请道,“我与湛儿正要去用早膳,两位公子一道去可好?”

    云奏玩笑道:“我与我夫君俱是饥肠辘辘,赵公子可害怕我们俩人将赵府吃穷了去?”

    “两位将湛儿送回了我身边,纵然将我这赵府吃穷了去,我亦不惧。”赵淙虽是对着云奏说的,但双眼却凝视着宁湛。

    宁湛在赵淙热切的目光下,面色通红,但并未言语。

    四人一到饭厅,赵淙便令丫鬟送早膳来。

    赵府富贵,早膳也讲究。

    云奏瞧着眼前琳琅满目的早膳,随手端了一碗鸡汤鲜肉虾仁云吞面。

    这鸡汤鲜虾云吞面最上头铺了一些鸡蛋丝,汤底是老母鸡熬的鸡汤,尽管不及叶长遥熬的鸡汤,但也不差,鸡汤裹着小青菜、面以及云吞,面是鸡蛋面,面质柔滑,兼具鸡蛋与小麦的香气,云吞里头藏着完整的一只虾仁,混着猪肉馅,一口咬下,满口生鲜。

    叶长遥选了芹菜牛肉羹与梅菜扣肉锅盔。

    坐于他们对面的赵淙自己并没有吃,而是端了一碗小米海参粥,一勺一勺地喂着宁湛。

    宁湛乖巧地一口一口吃着,一双手抱住了赵淙的腰身。

    云奏吃了一只鲜肉虾仁云吞,又取了一块龙井酥,咬了一口,方才问道:“宁公子这双眼睛是如何失明的?”

    赵淙面上的笑意当即褪了干净:“云公子,望你勿要触及湛儿的伤心事。”

    “我已接受我失明的现实了,你无需这般紧张。”宁湛口齿含糊,将口中的小米海参粥咽下了,才道,“我是在十五岁那年失明的,当时我患了重病,卧床不起,请了不少大夫,都未有好转,之后更是不幸遇上了庸医,病是医好了,但一双眼睛却是再也瞧不见了。”

    赵淙怜惜地用指尖轻抚过宁湛的双眼,又瞪着云奏道:“现下你的好奇心可满足了?”

    “对不住。”云奏不再言语,埋首用着鸡汤鲜肉虾仁云吞面。

    待四人皆用罢早膳了,云奏便起身向赵淙与宁湛辞行了。

    赵淙心中不满,自是没有挽留。

    而宁湛并不介意,出言挽留道:“两位公子再多住几日罢。“

    云奏歉然道:“我们有要事要办,耽误不得,须得启程了。”

    宁湛吸了吸鼻子:“那我便不留两位公子了,山长水远,两位公子保重。”

    云奏随叶长遥回房间收拾了行囊,便出了赵府去。

    赵淙命小厮将俩人的马车送了来,又勉强与宁湛一道送别俩人。

    云奏上了马车,叶长遥驾车往城门去。

    未料想,这城门竟是严兵把守,不许进出。

    俩人自然能凭一身的修为出城,不过光天化日之下,实在不便,且俩人倘若出了城,这马车该如何是好?

    云奏掀开马车帘子,问守城的官兵:“可是出了何事?”

    官兵口风很紧:“不便透露。”

    云奏出了马车,坐于辕座上,挨着叶长遥,低声道:“难不成是因为那莫公子之死?“

    叶长遥已戴上了斗笠,斗笠边缘的纱布被云奏的吐息吹得颤动了起来,稍稍蹭到了他的面颊。

    他觉得面颊有些发痒,道:“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再去打听打听罢。”

    “好罢。”云奏并未再回马车里面去,因他生就一副沈腰潘鬓,引得了不少人的注目。

    他生前相貌出众,但及不上而今这张皮囊,从来不曾被这么注目过。

    即便而今每回身在人多处皆是如此,他仍是有些不习惯。

    叶长遥觉察到此,劝道:“你还是回马车中去罢。”

    终归是要习惯的,他总不能每回都躲到马车中去罢,故而,他笑了笑道:“不必了。”

    叶长遥并未再劝,此时,恰巧经过了昨日遇见宁湛的那绸缎铺子门口。

    绸缎铺子不远处便有一间客栈,叶长遥停下了马车,与云奏一同进了客栈去。

    叶长遥向掌柜要了两间上房,又劳烦掌柜照顾马儿。

    掌柜收了碎银,着小二哥带俩人去房间。

    俩人的房间并不相邻,一间上了楼便到了,另一间则在走廊的尽头。

    为了云奏能清净些,睡个好觉,叶长遥让云奏住了走廊尽头的那一间。

    小二哥先将叶长遥带到了房间门口,再将云奏带到了房间门口,又恭敬地道:“公子若有需要,可随时吩咐我。”

    云奏直截了当地道:“我们俩人本是要出城的,不知为何,这城门竟然严兵把守,不许进出,小二哥可知是出了何事?”

    小二哥答道:“据闻莫公子被人一刀捅死了,尸身就在城外一间废弃的茶肆中,是昨日深夜被莫家人发现的,莫家人立刻报了官。莫公子乃是本城的大善人,铺路施粥,方大人为查明真相,才决定今日封城。”

    云奏又问:“这般说来,要等查明杀害莫公子的真凶才能开城么?”

    小二哥颔首道:“应当如此罢。”

    “多谢小二哥。”云奏随身之物皆藏于乾坤袋中了,没甚么需要放于房间中的,将自己的房间粗略地瞧了一遍,他便去寻叶长遥了。

    叶长遥正巧阖上了房门,见得他,道:“我听到小二哥的话了,但其中有两个疑点:其一,尸身是弃于城外一间废弃的茶肆中的,这夙州城十里开外有一小镇可供吃喝住宿,凶手弃了尸身便可逃之夭夭,何以要滞留在这夙州城内?其二,赵府的小厮道莫公子是病逝的,小二哥却道莫公子是被人谋杀的。”

    “但无人能断定凶手定然不在这夙州城内。不过假若我是凶手,我定然早已逃走了,怎会在夙州城内坐以待毙?但那方大人因此封城应当有一定的根据罢。”云奏蹙眉道,“至于莫公子的死因恐怕得再去打听打听了。”

    其后,俩人出了客栈去,云奏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又问那卖糖葫芦的老妪:“我们俩人本打算出城去,不曾想,竟是封城了,请问老人家可知为何要封城?”

    老妪上了年纪,双耳不好使,抱歉地道:“公子说了甚么?”

    云奏立即重复了一遍,老妪才听清:“老身听闻是因为那莫公子过世了,才封城的。”

    云奏追问道:“莫公子为何会过世?”

    老妪迟疑地道:“好似是被人杀了罢。”

    老妪身边有个卖绣品的年轻女子,听老妪这般说,插话道:“我听闻那莫公子是被人谋财害命的,莫公子随身的财物都不见了踪影。”

    年轻女子说罢,又热情地道:“两位公子可要买张绣帕,赠予心上人?”

    叶长遥素来心软,见年轻女子的摊子无人光顾,其人又衣着破旧,便道:“那便买一张罢。”

    年轻女子拣了张绣有鸳鸯戏水纹案的绣帕,递予叶长遥道:“这张如何?”

    叶长遥并不在意绣帕的纹案,付了铜钱,方要接过绣帕,却倏然有一阵浓重的血腥味直往鼻腔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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