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他既已成了云奏,断然不能再吃人,亦不能再将叶长遥视作恢复道行的工具。
只消善待叶长遥,他便可以人身度过此生,而非一绿孔雀。
原身赠予叶长遥孔雀肉的条件有二:其一,成亲;其二,由叶长遥将原身护送至观翠山。
观翠山乃是原身的出生之地,又有其生母凤凰留下的一片凤凰羽。
那凤凰羽神力无穷,但因原身过于虚弱无力使用,须以叶长遥的心头血做引子,且这心头血必须由叶长遥亲手取出。
这便是原身引诱叶长遥的缘由,原身容貌不俗,本以为如叶长遥这般不曾开过荤的童子,必定手到擒来,奈何叶长遥甚是不解风情,原身才不得已提出第一个条件,以便徐徐图之。
而今,他该如何做才好?
不若明日便割一块孔雀肉下来,并与叶长遥和离罢?
但眼下他的道行去了三成有余,身上的肉不知能否保叶长遥渡劫成功?
他这副肉身若无凤凰羽庇佑,十之八/九会日渐衰弱,必然时日无多。
为活命,他必须往观翠山去,然而,他若孤身前行,恐怕难以抵达观翠山。
如此想来,他不得不同叶长遥走一遭观翠山了。
待到了观翠山,他便将孔雀肉割下赠予叶长遥,让叶长遥离去,再做打算罢。
思及此,他瞧了眼叶长遥,便躺下了身来。
他堪堪躺下,却闻得叶长遥道:“可要我将那红烛灭了?你若是怕黑,亦可将红烛留着。”
“灭了罢,劳烦你了。”他的话音尚未落地,红烛已然熄灭了,但他的双眼却仍旧能瞧清漫天漫地的大红。
他将来倘若能觅得合意的男子,便会在这样漫天漫地的大红中,同对方饮合卺酒,行云雨之事罢?
他登时面红耳赤,却又陡然想起了方才同叶长遥饮过的那一瓢合卺酒。
下一瞬,外祖母的音容笑貌突地浮现在眼前,外祖母尸骨未寒,他竟是想着与男子成亲、云雨了,当真是不孝。
外祖母……
他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想到伤心处,倏然落下了泪来。
他方要抬指擦拭,却听得那叶长遥道:“你且好生歇息,我定不会动你一根指头。”
叶长遥以为自己是生怕被其侵犯,才会久不成眠的么?
他坐起身来,朝叶长遥道:“我只是想起伤心往事,并非防备于你。”
叶长遥依然是一副冷血模样,却是关切道:“既是往事,便已过去了,你何必自困于其中?”
他虽是洒脱之人,但外祖母因他而死的自责与伤心并不是这般容易便能过去的。
“你说得不错,多谢你安慰于我。”他并未打算对叶长遥吐露心声,敷衍了一句,复又躺下了身去,将大红鸳鸯被盖在了面上。
但过了半个多时辰,他仍是难以成眠。
新房中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阖上了。
那叶长遥隔着房门道:“我今夜不回房了,你且好生歇息罢。”
叶长遥此举是为了让他安心罢?明明原身曾不要脸面地勾引过叶长遥,叶长遥当真是个体贴之人。
他忍不住向着房门望了一眼,又在心底道:望有女子能慧眼识珠,不被表象所惑,成为叶长遥的良配罢。
如此想着,他将眼尾的泪水抹了干净,才对自己道:睡罢,三郎,不对,我已是云奏了。睡罢,云奏。
一觉睡醒,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漫天漫地的大红。
他从床榻上下来,将自己身上的喜服换下,方才出了门去。
此地乃是叶长遥的居所,不大却整洁。
再往外头走一些,便是庭院,庭院中,那叶长遥正在清扫落叶,叶长遥亦已换下喜服了,正身着雪白的书生袍,戴着书生帽,分明是最为人畜无害的打扮,却减轻不了其面上的阴鸷。
叶长遥闻得动静,回过首来,望住了云奏道:“娘子——对不住,是我口误了,我该当唤你云公子才是。”
“无妨。”云奏扫了眼满树的黄叶,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身处之地已是深秋了,而他死时却是早春。
他再次体认到了自己现下身于话本中,又从庭院中的水井打了水来,洗漱了。
洗漱好,他方才从新房中出来,却见那叶长遥冲他招呼道:“云公子,过来用早膳罢。”
他走进一瞧,早膳乃是绉纱小馄饨,绉纱小馄饨上头还飘着一些葱花。
叶长遥又端了生煎包来,置于桌案上。
云奏在桌案前坐下,执起调羹吃了一只绉纱小馄饨,才猜测道:“这绉纱小馄饨莫不是你自己做的罢?”
——他并未看到话本中提及叶长遥是否会厨艺。
叶长遥不好意思地道:“我从未做过任何吃食予旁人吃,不合你的口味罢?”
云奏又指了指热气腾腾的生煎包:“这亦是你所做的么?”
叶长遥颔了颔首:“你若不想吃勿要勉强,我帮你去街上买早膳来罢。”
“没甚么勉强的。”云奏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的那碗绉纱小馄饨与生煎包吃了,又夸赞道,“很是可口。”
话音落地,他竟然瞧见这叶长遥微微有些脸红。
明明是颇为不好相与的长相,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后,居然柔软得同初长成的少年一般。
他的心脏猛然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胸腔,继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叶长遥站起身来,欲要用手去轻拍云奏的背脊,为云奏顺气,手指尚未触及那孱弱的背脊,便收了回去。
一月前,云奏忽然出现在这个小镇,不过半个时辰,整个小镇无人不知有一美人来了。
他当时方才从集市回来,堪堪摘下斗笠,一把娇软至极的嗓音却陡然漫入了他的耳蜗:“公子。”
他回首一瞧,见一满面病容的娇弱美人站于篱笆外头,这美人显然并非女子,身着翠青色的衣衫却无一分违和感,美人喉结生有一颗朱砂痣,在翠青色衣衫的衬托下,格外勾引。
纵然他并非断袖,又绝非好色之徒,见到这般美人仍是忍不住在心中惊叹。
他定了定神,本能地又将斗笠戴上了,遮住大半面容,方才对着美人道:“敢问你寻我何事?”
美人轻咳几声,才掩唇答道:“我迷路至此,还请公子收留我几日。”
这于他不过举手之劳,他虽在心中怀疑美人的用心,但并没有拒绝。
他去开了门,又侧过身让美人进来,美人却是有意无意地用手背蹭了一下他的手背,并含笑道:“我唤作云奏。”
这之后的一个月,云奏每每借故亲近于他。
他并非登徒子,绝不会与无名无分之人亲近,不得不屡次对云奏道:“云公子,请自重。”
三日前,云奏夜闯他的卧房,被他赶了出去。
他心中正想着该如何让云奏离开,却听见云奏含着哭腔道:“你当真这般厌恶于我?”
他向来心善又宽容,自是不会厌恶云奏,但他不爱云奏,亦不愿给予云奏任何幻想,当即道:“我当真厌恶于你,云公子你且离开罢。”
未料想,云奏竟是哭了出来。
他被云奏哭得颇为为难,那云奏却是道:“我的原形乃是绿孔雀,你应知孔雀肉的厉害,你若同我成亲,再护送我至观翠山,我便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赠予你,助你飞升成仙。”
他道行不浅,第一眼便看出了云奏的原形,却不曾想过要从云奏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他因相貌凶恶,甫出生即被生父生母弃于荒野,收留他之人乃是一个散修,他拜其为师,随其修炼,并非是自己的选择,而是自然而然之事。
百年前,他的师父于渡劫中丧命,他伤心了一阵,继续修行。
实际上,他对自己是否能够飞升成仙并无执念。
听云奏这么说,他本是想拒绝的,生生地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必然疼痛钻心。
但见云奏哭得愈加凄惨,他仍是由于心软,答应了下来。
云奏的原形虽是上古凶兽,可云奏身体孱弱,此去观翠山山水迢迢,想来云奏孤身一人难以抵达,不管是云奏先前刻意的亲近,亦或是孔雀肉的利诱,俱是为了令他送其去观翠山罢?
他会错意了,还以为云奏对他有些好感。
也是,他生得这副模样,云奏这般的美人如何会对他有好感?
莫要说是云奏了,连无盐女都不愿多瞧他一眼。
这是他一早便明白之事,所以并不在意。
反正他左右无事,便送云奏去观翠山罢。
待到了观翠山,他也不要那孔雀肉,径直离开便是了。
他不愿意委屈了云奏,依然精心地布置了新房,准备了成亲要用之物。
新婚之夜,当云奏问他能否不行云雨之事时,他并未觉得意外,立刻答应了下来。
而后,云奏又因为唯恐被他侵犯而辗转难眠。
许云奏其实对他又惊又俱罢?同旁人一般。
他不该碰触云奏。
他止住了思绪,凝视着云奏咳得似要折断的背脊,将手负于身后,才问道:“我去抓药来予你可好?”
“不……不必了……”自己的伤哪里是寻常汤药能奏效的,云奏咳得双眼泛起了水光,半晌,整副身体才安静下来。
他抹去眼尾沾染的泪珠,又听到叶长遥道:“云公子,你若不急,休养几日,我们再一道出发去观翠山罢?”
他不愿拂了叶长遥的好意,笑着道:“那便休养十日罢。”
路上恐会遇见凶险,他本是农家子,连一头吊睛白虎都对付不了,莫要说是甚么妖魔鬼怪了。
他不能事事仰仗叶长遥,须得尽快适应这副身体,并掌握这副身体余下的三成多道行才是。
叶长遥闻言,却是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云奏定会要求即刻出发去观翠山,未料想,云奏非但答应他休养,还要休养足足十日。
这十日,他定要为云奏补上一补,他正思忖着甚么食材最为补气益血,外头却陡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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