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顾人半掩在门扉的阴影里,眼风幽幽地落在吴疾的身上。
他长得和薛成璧有六分相似,又遗传了几分生母的女相,五官长得不错,不过俊秀眉目间有三分不清正的薄情态,就有点落了下成。但他到底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有他爹珠玉在前,做派倒不至于让人太牙酸。他门推了半扇,轻轻一掸腰下外袍跨过门槛,半垂着眼睨了小丫鬟一眼,道:“去关门。”这才来看吴疾。
吴疾很知道这种还处在尴尬期里的同性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料,不咸不淡地招呼一声:“大哥哥。”
薛元顾一撩袍角,坐到床沿,双手拄在膝头,半侧过身,压着眼底的惊艳看床上的女孩,“……暮凝。”也不叫妹妹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吴疾不答反问:“大哥哥怎么会在这里?”
小丫鬟知机地弱弱代答:“小娘子,这里是大公子的院子。我们几个先前拿了东西回来,因寻小娘子不着,便散开来去找,独我一个先见着小娘子晕在了兴光园的草里头,我……奴婢吓得六神无主,幸亏大公子路过近前,就、就让奴婢不要声张,把小娘子先带回大公子这里休息。”又嗫嚅:“奴婢怕老爷、夫人知道了,要责罚奴婢,这才……”
何止是责罚。对贴身照顾薛暮凝的下人来说,薛暮凝这尊珍玩万一有了闪失,他们也要连带着遭殃。薛成璧对这个义女爱惜得很,骨子里又是个变态,这几年来吴疾也有两三回头疼脑热的经历,不管是不是身边下人的锅,都会有人倒血霉。但这丫鬟敢自作主张,也是因为吴疾年纪尚小、向来对下人不加约束,也从不向上头挑下人的错,是个万事不管的三好未成年上司。
下人对他精心,是敬畏大领导,不是敬畏他一个小女孩。这小丫鬟就是一个没有直属领导的部门职员,能被大领导的继承人薛元顾捏住也没什么出奇。
吴疾皱眉问:“我躺了多久?”
“小娘子睡了两个时辰,现在已是三更天了……”
“我记得我原本正跟素蟾法师说话来着。你看见他了吗?”
小丫头一脸茫然,“奴婢找着小娘子时,小娘子身边没人。素蟾法师似有急事在身,昭阳公子挽留不住,二更天时就离府了。”
吴疾蹙眉,……光头这善后工作做的有点坑爹啊,还兴把人点晕了就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失落一下,虽说认识不过半天,但这光头实在是很容易让人生出可靠可信的感觉,他本来还想接茬儿忽悠,接下来走个组队打怪的路线呢。“阿鹂她们几个呢?”这问的是当时跟着的其他几个下人。
这小丫鬟能跟着吴疾这么久,其实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有眼灵、嘴紧、胆小这三项特长。见吴疾问得心平气和,便小心翼翼道:“奴婢先前就说小娘子在兴光园的小暖阁里睡了,教阿鹂她们自己散了。”说着眼圈红了,颤着声音道:“小娘子,奴婢是怕牵连她们……”
哦,也就是说现在只有这小丫头知道他在薛元顾房里。
薛元顾一直旁听主仆俩答对,这时才瞥了小丫鬟一眼,温声道:“暮凝妹妹睡着的时候,我已叫小钏儿来探过脉。他医术最好,看了半天,只道妹妹这一晕倒像是睡着了,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既然身体无碍,也不必教这些小丫头平白挨罚。”
小丫鬟忙泪光盈盈地冲薛元顾喃喃行礼。
吴疾见状,牙根开始泛酸。转念又想,小钏儿是薛元顾身边一个贴身男仆,还真就是在医术上身怀半桶水绝学的,有点类似于薛成璧给儿子配备的专属光明祭司。连他都看不出来自己身体里有什么玄机,光头的保密工作还是有点意思的。
吴疾不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当然仍是一双葱白凝脂柔荑,分毫看不出什么不一样。
半夜三更,一个小女孩被摁到了义兄院子里的床上,要是真女孩早就冒汗了。可吴疾身体残缺,灵魂仍是个完完整整的大屌型男,只急于验证自己身体的变化、根本不虚,随口说:“多谢大哥哥了,我还是回去睡吧。”
薛元顾道:“更深露重,不便再走动。暮凝妹妹安心歇下,天亮再回不迟。丫头去小钏儿那里取粥来。”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小丫鬟说的,后者忙屁颠颠的去了。
吴疾仍是垂眼看着自己的手,一边思索着,一边道:“我不饿。我要睡了,大哥哥也回去睡吧。”
门被小丫鬟吱呀带上了。
薛元顾的语气突然柔下来。“暮凝,用些汤汤水水暖胃,再睡不迟。”
吴疾没答话,左耳进、右耳出。他正在入神地感觉:一股丝丝缕缕的“气”,循着手臂溯游而上、淌到指尖,随着心意慢慢发散出去。
指尖微微一烫。
吴疾的心也被这一烫给烫得一跳——
无论武侠小说写得再玄妙,都不及亲身感受。他觉察出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奇妙不同:就像人非得静下心来,才能感受到挂钟的滴答声似的,吴疾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血管里——严格来说,应该是“经脉”里——正流淌着一种如云、如雾、如海河江流的湍湍能量。
这和维持人生命的血液流动又完全不同。血液昼夜不停,在人体内循环,但人是感受不到这种“流动”的,除非急怒攻心、情绪起伏,偶尔倒有血管突突跳的时候;可这种能量,是只要你潜下心来,就能查知其流向与去处,又能随人心意而动。
这让他仿佛掌握了一种崭新的、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语言。
操……他好像是真的被光头一指改造成超级赛亚人了啊……
吴疾略微惊奇地抚过刚才发烫的指尖,又看看薛元顾。“万一明早义父知道我又贪玩在外面睡了,会责怪我的。”
说着嘴角不由地勾起一抹弧。
任谁发觉天上掉饼,张嘴一咬还有馅儿,都免不了带点笑模样。吴疾一心两用,心里想着自己的事兴奋起来,嘴上不忘答对薛元顾,可这看在薛元顾眼里又是另一种样子了——
薛暮凝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更美,可她向来是甚少有笑影的。以往薛元顾凑在她眼前,看到的就是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平静脸,这女孩天生就话少性冷不迎人。
这是薛元顾第一回见到自己这义妹对他露出一点鲜活神色。
她嘴角要勾不勾,根本没拿正眼看他,看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正自神游。薛元顾竟看得恍惚了:那灯影下的一抹樱唇勾起,缱绻酥人心肠,令他胸中念头,益发激烈起来。
他眯起眼,道:“暮凝睡到现在,还不知道父亲大人已出府去了。一个时辰前,父亲大人着人叫我过去,交代我照管府内事宜,似乎是有急事要办,要同舅舅一道出一趟远门。”
吴疾的注意力终于被薛元顾拉回来了,心中一动,什么情况,两尊大佛都走了?
正琢磨着呢,薛元顾突然倾身过来,慢慢地凑近了一些。
吴疾皱起眉,反射性地往后一靠想坐起来,不意薛元顾突然伸出一只手,扣在他耳旁雕栏上,迫他止住动作,眸光晦暗地轻声道:“暮凝妹妹,你知道父亲大人为什么要教舅舅特意看一看你么?”
说着面现讥讽之色,似笑非笑:“从来这世上的仙棍们,都是看不起凡夫俗子,又不得不用着凡夫俗子的。我那舅舅,说来是誉满东土的“昭阳公子”,又得掌门爱重,常伴其左右,出入宫禁、与天子谈笑,皆不在话下。如今回了咱们这里,倒也知道摆起高人的谱,全忘了当初是仗着薛家的势,才能得换得拜师溅花观的机遇。他们近来要办一桩大事,得哄好了老皇帝,才好行事。也亏得这群仙棍平日里满嘴的仙心道德,却能想出这种主意来……”
薛元顾俯下脸,眼底沉沉,胶着着吴疾的目光:“暮凝妹妹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去伺候谁罢?当今圣上,天命所归,运兵如神,真是个集万般好处的圣人,这才得了天下。可惜圣人也有不圣人的地方,他最好童女……但一般的小女孩,他早已看不上眼了。曲昭阳此来,正是来相看我们家这些年来帮他搜罗的小丫头的。……可有你在,还能是谁呢?”
原本这话该是怨忿的,可薛元顾却语气缓缓,仿佛正耐心哄她。“……什么义父义女,千般宠爱,都是虚话。落到老皇帝手里的女孩,就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宫里的。暮凝,你明白么?凡人于他们,不过蝼蚁,不慎捏死几只,也不过是命里该着。你……”
他眼神变了,像燃了团火。
“凝儿,你生来就该是被人疼、被人爱的。你不能就这样白白送了命……”
他扶着雕栏的手臂上,淬金的护腕泛着幽幽冷光,刺得吴疾脸上一阵阵炸汗毛。
吴疾万万没想到,薛成璧生的这个小崽子,竟然比老子还胆大,叛逆期还叛逆得挺有章法。他有点对这青春期小崽子刮目相看了,泠泠瞅着薛元顾。“那我该怎么办?”
薛元顾手一紧,握得床栏吱呀一声轻响。他垂着一双肖似他生母的眼,显出几分风流腻态来:“凝儿,你嫁给我,自然就不用入宫了。”
吴疾的腮帮已被薛元顾左一句“凝儿”、右一句“凝儿”叫得麻了,“义父不会同意的。”用提醒这小崽子他性骚扰的小女孩今年满打满算才十周岁么?
薛元顾低声道:“我自然有办法让他同意……”他拈住一抹垂在女孩唇边的碎发,替她别到耳后,冰凉的手指一点点落在她腮边。
吴疾腮更麻了,垂眼看着薛元顾那只手落在自己脖子上,再往下,再到胸口。
换做以往,他的本能大概是打开这只手;可他刚一想动,脑海里却生涩地浮现出几扇光影:他要是不靠“打”,而是以掌为刀,取他桡骨,他大概会在下一招里,再也不能用这只手了;他要是连掌刀都不用,这个角度,只要够快,也能取他的咽喉——
他在这光影里一愣,意识到这是光头强行刻印到他脑子里的招招式式。可这毕竟只是见过的、不是用过的,说白了不是他自己的。
光头是怎么说的来着?“七日之内,一日如十载进境”。二十四小时当十年用,这……今天算不算第一天?
正思考时,薛元顾已经将他胸口的衣裳拨开了。
吴疾最终还是没能用出脑子里的招式,反倒是简单粗暴地直接抓住了对方的手,往旁边一推——他在电光火石间,有个认知:薛元顾毕竟是自小随薛成璧练功的,他会武,他的力气很大,自己得用更大的力才能撼动他。
这念头一起,他忽然感到小腹里一股强劲的能量,瞬间铺张开来,争先恐后地涌入他抓着薛元顾的右手!
薛元顾不是没反应过来,而是并不觉得女孩的推拒会造成什么伤害,这才被吴疾抓住了手腕。他压根还没来得及去和她较力,倏地就感觉到一股柔韧气劲,从她纤细柔弱的手掌中蓬勃迸发而出、咬住了他的手腕,顺着她使力的方向不由分说地轰去,竟让他整个人都被不由自主地带离了一段距离!
但习武久了的人,运力相抗乃是一种本能。薛元顾立刻反手擒拿女孩那只作乱的右手,返头看去,竟对上女孩一副明艳夺人的笑容。
灯影摇曳里,她笑得奇异极了,仿佛一湾寒潭被烈火点燃,又像死了多年的人有了活气,竟令薛元顾在这当口,都激得呆了一息。
——吴疾在这一刹那间,还真有死了多年,头一回活过来之感。
手臂里的气劲,并不回溯,而是在他掌中不断盘旋,仿若有灵;他腹中气团开了闸,又是一股气涌入空着的左手臂。他还是生涩,用不出什么招式,只是紧跟着用自己的左手去拨薛元顾的左手。
吴疾感觉到了:这一次他掌中气劲不再柔韧,而是团簇聚拢,扁成一把看不见的尖刀。这尖刀电光火石地撞上薛元顾泛着冷光的金护腕,只听“铮”的一声,一脉悦耳的金石崩裂回音绵绵,护腕咔嚓碎出一条小蛛网,薛元顾被击中的手腕弯曲成一道奇异弧度,激痛之下松开了吴疾,整个人怒吼着退开了!
……妈的。
空气剑啊!!
吴疾半倚在床榻上,垂眼惊奇地看着自己双手,五指张一张合拢,再望向被他打退的薛元顾,笑容已经张狂到自己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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