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腿坐在书桌旁,纲吉一笔一划认真地抄下Reborn交给他的文件。上面都是用意大利文写的黑手党各家族之间的势力分布、实力情况和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八卦,后面附着日文翻译。
说起来,他对学习语言其实并没有多少天赋,曾经一度连国文都学不好,更遑论意大利语这样艰深的外语。然而无论是他自己还是Reborn都没想到,他的意大利语的掌握情况超乎想象的快。
从最开始认识几个简单单词、人名,到现在两周过去,竟然已经能进行普通的相对流畅的口语交流和书面表达了。如果不是纲吉一脸严肃认真地保证自己绝对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那个据说在南极挖石油的父亲也完全没有教导过他任何东西,估计一口巨大无比的锅又要隔空盖在他家一走就是五年杳无音信的父亲身上。
纲吉抄写时,Reborn就坐在桌子斜对角,手里端着温度正好的醇香咖啡,旁边有一碟烤得酥脆甜香的饼干,是奈奈妈妈为“赶作业”的纲吉准备的,当然,现在都是他的了。
啄了口咖啡,Reborn黝黑的大眼睛漫不经心地落在认真抄写的纲吉身上。容貌尚未长开所以显得稚气未脱的少年沉静而专注,眼神几乎没有离开过本子和文件,仿佛他的世界中只剩下这两样东西,正在做的这件事。
真是乖巧得不真实啊,蠢纲。
最初接下培养纲吉任务时,Reborn便预料到这会是件棘手的事,事实也确实如此。没有抗拒的少年以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进步着,却全然不在意,或者说不够在意这个既定事实,就好像成为彭格列十代首领候选人对他来说,和工作日要上学一样稀松平常。他的努力,更像是完成Reborn给的任务,而不是他真的愿意去做。
归根结底,他为什么不抗拒?因为他无法抗拒,所以接受。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变强?为了活下去吗?不,是为了保护妈妈。
这个孩子在小学的第一篇作文里,以信仰似的笃定的口吻写下:我想成为巨大的机器人,这样就可以保护妈妈了。自记事以来,到如今的无奈为之,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最重要的妈妈而已。
这才是Reborn最不能忍受,也难以改变的一点。换句话说,纲吉缺乏主动性和积极性,更缺乏自主性。这样的他,绝不是Reborn会承认的合格的彭格列首领。
还有一点就是,这位睿智的家庭教师隐隐觉得,面前这个看似简单纯粹的孩子,似乎一直以来都在压抑着什么。他将某一部分的自己包裹在真实亲切而又美好的温柔包容中,展露给每一个他或多或少付出了信任的人看。至于那部分被遮盖起来的不那么好的,甚至可能是缺陷的东西,他就拼命压抑着。
此刻的他,状若放松,其实早已如同一根绷紧的弦,谁也不知道何时会断裂,而断裂之后,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不妙啊,从成为阿尔克巴雷诺以来,Reborn很久没感受过这种无从下手的糟糕感觉了。
心不在焉地思索着现阶段对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事,太过于专注的Reborn没发现纲吉不知何时已经抄完文件了,喊了他两声没得到回应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Reborn?”
手指轻戳上小婴儿细嫩的脸蛋,纲吉再度低声唤道,换来的是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干什么?蠢纲?”回过神来的Reborn掩饰般喝了口咖啡。
“我抄完了。”揉揉被拍红的手背,纲吉将本子与文件推给他,“要不要检查一下?”
Reborn心不在焉地草草看过便随意地堆到旁边,跳上纲吉肩头:“蠢纲,今晚的意大利语学习先到这里,去洗澡吧。”
“是……”纲吉犹豫地应道,却莫名发怵,总觉得此时的Reborn怪怪的。
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难道他转性了?不,纲吉更愿意相信他是要用新的法子折腾自己了。
浴缸中放满加了浴盐的热水,朦胧的水汽蒸腾于暖暖的空气,悠然浮动,宛如游云。纲吉头上顶着毛巾浸在水里,热水堪堪漫过肩膀,露出精巧的锁骨和纤细的脖子——少年身量尚未长开,依然稚气得像个孩子。Reborn在他对面,小小的身子完全泡在水中,只露出个脑袋在水面上。很难想象,以他的身形是如何做到的。
“阿纲。”踢了踢小腿,Reborn突然开口,清亮平静的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带起很轻的回音,将纲吉的注意拉了过去,“你觉得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过得怎么样?
太过温情的问题不像性格鬼畜恶劣的Reborn风格,也让纲吉不习惯。他的老师应该是一边装纯良无辜一边挖坑设套把人往下踹,为什么这会儿又来当知心“弟弟”了?难道又是他恶趣味的cos?
“发什么呆!没听到我的话吗?”在他发愣时,一捧水花毫不客气地泼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Reborn不耐烦的催促。
对嘛,这才是那个斯巴达婴儿应有的样子。
抓下毛巾擦脸,纲吉唇角习惯性扬起柔和浅笑,又柔又暖:“我觉得还不错,学习到很多以前没机会也没时间接触的东西,还无意间与云雀学长拉近了关系。虽然训练很累。”
望着他脸上那抹淡淡的自己一直很喜欢的笑意,Reborn突然觉得烦躁。他伸手想拉帽檐,却发现因为洗澡自己把帽子摘下了。同时也因这个动作,他明白了自己烦躁的原因。
纲吉的笑,就跟他拉帽檐的动作一样,都是掩盖真实心绪的伪装,更多的代表习惯,而非真心。单从掩饰而言,纲吉挑了个最不容易被察觉的方式,因为他是大空,该夸他聪明还是愚蠢?
“蠢纲,别拿这种答案敷衍我!”从水里跳起来用力捶了他一拳又快速落下,Reborn黑脸说道。
纲吉奇怪又无辜地摸着被打的地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实话也被揍,软软的耳朵一样的发角委屈巴巴地垂下:“Reborn,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他怎么会对现在的生活不满意?
平安喜乐,他占了三个,即使“平”从Reborn到来之后便注定会消失,但最重要的是妈妈还在,他所熟悉的一切都还在。沢田纲吉从来不是贪心的人,他太懂得珍惜和适可而止,所以对于生活的要求并不高。以前不交朋友,是害怕变化,也是害怕某一天的离别会扰乱自己的心。
可现在不一样。
隔水虚虚地将沉着脸不说话,却由于听到自己心里声音而缓和了神色的Reborn环抱入怀,纲吉的下巴轻轻搭在他头顶,与自己相似的刺猬头出乎意料的柔软。
见Reborn没推开,他得寸进尺地蹭了蹭,悠远深邃的目光落在水面漾开的波纹上,仿佛随着它们的摇曳看到遥远得存在于时空另一端的事。
“Reborn,你有记忆吗?”纲吉小声问。
“废话。”声音不咸不淡,但没有不耐烦,Reborn知道他要对自己敞开心扉了。
“我说的记忆可不是简单理解的那种啊。”无奈一笑,纲吉柔软的眉眼刚刚弯起,便又默默地平复,神情淡淡的,“小时候我真的是个废柴。走路用摔的,吃饭会呛到,害怕一切动物,老师教的知识我总是最后一个学会,别人随便写写就能完成的作业,我要翻书思考一个晚上。胆小、笨拙,是你到来之前我伪装的模样的缩影。”
“你好意思说。”Reborn轻哼道,“那后来呢?你变聪明了?”
“没有,Reborn,我没有变聪明,我一直是那个笨笨的孩子。”好像觉得冷,纲吉微微缩起肩膀,恐惧、慌乱的情绪在脸上闪过,他不由得收紧手臂圈住自家老师小小的身体,“只是,在我小学三年级时,我做了一整年的梦。同样的角色,不同的故事,同样的结局的……梦。”
“每一天晚上,我都梦见自己今后的人生。从废柴开始,到经历蜕变,遇到想要守护的人,本以为可以一直走下去,却在中途美好断裂,整个世界变成了灰白。”
“我梦见……”他哆嗦着嘴唇,艰难地说出那个可怕的、荒诞的、令他恐惧万分的结局,“妈妈死了,被我的敌人杀死的。”
Reborn藏在水下的手猛然握成拳,他感觉到紧贴的胸膛冰冷的可怕,温热的水流无法为其增添一丝一毫的温度,于是动了动靠得更紧一些。
“我站在墓园中,那天永远都在下雨,天空灰蒙蒙的,好压抑。撑着伞,我看着墓碑旁的白玫瑰,在心中无声地哭泣。”纲吉喉头缩紧,话都快说不连贯,断断续续的,Reborn并没有催,“最后的结局是,我躺在装着许多白色百合花的……棺材中。”
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家庭教师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气。
死了?荒谬!他的学生不可能那么轻易死去!
Reborn笃定得掩饰似的心中默念。
“Reborn,我做了整整一年类似的梦。无论那些我一段也记不住的过程怎么变,无论那些我总也看不清脸的同伴怎么变,这个清晰得残忍的结局与平淡无奇的开始从未变过。在那个梦里,每一个‘我’的生命都终结在二十四岁,十年后。”纲吉长叹一声,“我不认为那只是梦那么简单,所以我找了许多相关书籍来看,结果偶然间,我看到了平行世界这个时空观点。我想着,会不会是某一个平行时空的自己,用如今的我难以想象的方式将无数个时空的‘我’的记忆给了我,希望我能改变这样悲哀的结局。”
“所以从那天起,我开始疯狂地学习,让妈妈给我报很多补习班。表面上,我仍旧是笨拙的一事无成的废柴纲,暗地里,我用尽所有力气变成与最初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人,我想改变这个开始,从而影响结局。”纲吉认真地说道,“而且,我也在等梦里的伙伴出现。”
“Reborn,”他低下头,望进婴儿漆黑得望不见底的眼眸,“你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吧?”
“哼,我怎么知道,这又不是我的梦。”虽然假意察觉不出稍微升起一丝高兴的心情,但Reborn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今晚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行了,别再想那些梦,洗好了就出去睡觉吧。”
“知道了。”纲吉抿嘴微笑,耳朵一样的鬓角精神地竖起来,还抖了抖。
他知道,这是Reborn别扭的关心方式,不想他继续沉浸在哀伤中。这家伙一向这么不坦率。
换好睡衣,纲吉抱着一到时间就开始犯困的Reborn走出浴室。婴儿的身体脆弱,需要大量的睡眠,这种本能般的习惯即使是Reborn也无法抵抗。
把昏昏欲睡的Reborn放上他的吊床,再拉过被子盖上,纲吉学着小时候妈妈的举动在他额上轻轻摸了一下,说:“晚安。”
Reborn吹起了小泡泡。
灯光熄灭,温柔清辉透过被夜风拂起的窗帘洒下,如水波轻漾。
……
“纲君。”
只天边泛起鱼肚白,其他地方仍漆黑一片的清晨,在纲吉给难得赖床的Reborn盖好被他踢掉的被子,轻手轻脚地下楼,如往常般准备出门跑步时,他看到了亮着灯的厨房里妈妈的身影。正在准备早餐的妈妈头也不回地喊道,在他停下时回头看来,露出柔和的笑容。
“妈妈?”纲吉愣在厨房门口,“怎么起这么早?”
“想早点起来给纲君做早餐啊。”妈妈挥舞着锅铲精神满满,元气十足,“纲君每天都很累吧?我要给纲君做很多好吃的补充精神!”
纲吉心里一暖:“谢谢妈妈。”
说完,心底的温暖迅速化为坚定。他一定要保护好妈妈,绝对不可以让她变成梦里的结局!
挥挥手,纲吉拉开门走了出去。
街道旁的路灯还亮着,灯光朦朦胧胧的将周遭景象都包裹在松脂般暖柔的色泽中,宛如凝固的精致琥珀。离开院子,纲吉深吸一口气,清早的微凉的风伴着不知从哪家院落里飘来的花香涌入胸腔,清澈如泉水涤荡,满心浊气都排了出去。
他稍稍活动筋骨,正准备开始跑步,突然看到不远处走来一人,大半身形笼在夜色中,只有一头银发还算清晰。等他走得近了,纲吉才发现他原来是狱寺。
狱寺穿着并中的校服,袖子挽到小臂,手上还带着各种酷帅风格的戒指手镯,视风纪如无物,也不知道昨天是怎么通过云雀学长检查的。长及肩膀的银发光泽柔润,略显凌乱,衬得一向鲜少有好脸色的俊颜都比平时柔和许多。
“狱寺君?”纲吉暂停动作,疑惑地看着低头缓缓朝这边走来,因为在想事情所以没发现自己的人。
听到他的声音,狱寺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看到一直在心里盘桓的“十代目”时黯淡的眼神亮了起来,星星似的光点在眼底明明灭灭闪闪烁烁,亮度瞬间压过路灯。
“十代目!果然和Reborn先生说的一样努力啊,这么早就起来训练了!”无形的耳朵在头顶精神地抖动,狱寺先是崇拜地说着,然后又坚毅地一握拳,“我也要向十代目看齐!绝对不能埋没十代目左右手的名号!”
十代目的左右手……槽点如枪林弹雨般密集。
“那个……狱寺君。”总觉得纠正了也没用,纲吉索性跳过这个话题,挠挠脸颊问:“这么早,你来这里干什么?”
刚刚还自信满满恨不得立马大干一场的狱寺身体一僵,俊美面颊登时染上可疑红晕,干笑着结结巴巴地道:“我……哈哈哈,我……就散步,偶然路过这里,哈哈哈哈哈哈……”
散、散步?你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侮辱你自己的智商?
纲吉眼角抽搐,望着面前就差将心虚写在脸上,浑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少年,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狱寺被他笑得呆了呆,虽然窘迫,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笑颜,舍不得移开。
“十、十代目……”
“我姑且相信你是来散步的吧。”温和地打断他的话,纲吉毫无顾忌地释放出大空式温暖,邀请道:“既然都来了,要不要跟我一起训练呢?”
狱寺顿时精神地站直,腰板挺得像标杆,大声应道:“是!”
怎么还是这样傻傻的……
脑海中突兀闪过一句模糊的话语,纲吉没有深思,和他一起跑向并中,绕着学校跑步起来。
街角转口,一个卖包子的男人推了推脸上不合时宜的墨镜,目送二人并肩从自己摊位前跑开,藏在围巾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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