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前尘

    蜀中有一座小城镇, 唤作云城,此地乃远近闻名的销金窝, 城内夜夜轻歌曼舞,惹人心醉。云城的女子多有皮肉为生,且并不以此为羞,反而是拼着比谁更有名更能从富贵人家的口袋里掏出银子来,很多人家因此发达。

    云城的销金窝不少,彼此之间的竞争更是你争我夺, 为了笼络更多的客人, 有不少老板更是培养了一批小姑娘,她们不学琴棋书画, 只学伺候人的本事。宋普就是在这里将云珍带回蜀都的, 他一眼瞧中了那个在人群中努力贩卖风骚的小姑娘,即使稚嫩拙劣,但那眼睛放射出的炽热的光芒却让人感到心惊。

    彼时,云珍才十二岁,学的不过是浅显的卖弄风情的手艺,并不懂得如何正确利用自己的优势。而宋普要做的,就是将这样一个充满潜力的姑娘培养成一支利剑, 直插进皇帝的心脏里。

    云珍困在府里学了六年, 眉目风情, 一颦一笑,均是经过精雕细琢,让男人防不胜防。待她十八岁的生日一过, 宋普便将她送到了皇帝的身边。

    “你悟性颇高,也很上进,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离开蜀都的前一天,宋普将她叫到了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是十分满意自己的成果。

    云珍也微微得意,她学了六年,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扎实,等的就是这一天。谁能想到当初在云城做着低贱买卖的少女能摇身一变成为王府送给陛下的礼物呢,这样的机会,恐怕不是略有姿色的女子都能得到的。

    “大人放心,小女一定帮助齐王夺得这天下。”云珍的眼里,闪烁的是对未来的憧憬,想象着自己坐在那个高不可攀的位置上,享受着万千女子羡慕的眼神,光是这样想想心头都烫热得不行。

    宋普提醒她,道“你的姿色并不算绝色,但胜在比宫里的娘娘多出一分豁得出去的柔媚。宫里的女子都自恃身份,即使是服侍陛下也带着三分矜持,而你就不同了,你天生就是低贱之人,没有谁比你更豁得出去了。”

    云珍的脸色一僵,有些许的不自然“大人所说的绝色是何等人物”她自认为容姿过人,加上六年的悉心,甩袖扭腰都是精心设计过的,难道还有比她更厉害不成

    宋普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他看来云珍不过是一把刺出去的剑而已,主人需要跟剑解释出什么招数吗

    他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云珍这一去,姚后安稳的后宫生活彻底被打破,她打量着这个凭空出现的女人,眼底全是审视。

    “皇后娘娘,实非臣妾缠着陛下不放人,是陛下今早起了性质,胡天海地了一番,因此才误了早朝,跟臣妾可扯不上半点儿关系啊”珍妃柔弱地跪在皇后的面前,捏着帕子作出一副可怜相,楚楚动人,可听听她说的话就知道此女心性已坏。

    当着皇后的面卖弄皇帝对她的宠爱,这样的人不是蠢就是有所依仗。十分巧合的是,姚后认为珍妃两样都占全了。

    姚后与陛下的夫妻之情早已在琐碎的宫务中被消磨殆尽了,不管是珍妃还是什么妃,他们注定将走上这一步,这一点姚后看得很清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容忍一个妾侍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狂妄自大。

    “依你所言全是陛下的错了”

    珍妃捧着手绢,笑得牵强“这,臣妾怎敢”

    “本宫管不了陛下,却能管教你。陛下今日误了早朝终归是因为在你身上耗费了时间,你若是有心悔改,这就去抄三遍宫规,若你不愿意,本宫也只好上书陛下,请陛下清君侧了。”姚后淡淡地说道。

    珍妃并不敢与皇后直面杠上,毕竟皇后身后站着的是姚家,陛下在朝中还需要姚家的支撑,真和皇后闹起来说不定还是她吃亏,故而她虽然猖狂却不敢在皇后面前太过火。

    “臣妾,这就去抄。”珍妃咬了咬牙,起身离开。

    然,她虽在皇后面前低了头,却暗地派人去搬救兵。

    刚抄了五六页的样子,蔺辉果然匆忙赶来了。

    姚后正在教玄宝写字,小小的人儿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有模有样的。

    “父皇。”他听闻脚步声,抬头一看。

    姚后随之抬头,看了一眼皇帝,道“陛下来了。”

    夫妻间的感情淡薄至此,许久不见一面也只是一句淡淡的“你来了”便没有了下文。

    蔺辉知道皇后心里不喜珍妃,所以也不好开门见山就为珍妃求情。他绕到了书桌的后面,探身往前朝案上看去,纸上的字迹还有些稚嫩,但一笔一画都写得十分认真,字体构造虽还有些丑,但却一笔都没错。

    “嗯,不错,很有长进了。”蔺辉笑着摸了摸玄宝的脑袋。

    玄宝偏头,疑惑地看了一眼。

    蔺辉心里一烫,忽然想起他似乎是第一次见玄宝写字,何来“长进”一说他尴尬地收回手,一声咳嗽掩饰,道“玄宝你先退下吧,朕与你母后有事要谈。”

    玄宝觑了他一眼,滑下椅子,拱了拱手,出去了。

    书房里除了旁边收拾案桌的红枣便只有帝后二人了,蔺辉却主动提起要和皇后对弈。

    临窗下,一张棋桌一方软榻,从前这是他二人最爱的地方,边下棋边聊天,无论多难的事情都一起扛过去,这样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

    姚后默默地朝棋桌走去,主动执起黑子。

    蔺辉望着她沉静的侧颜有些出神,比起新婚之时的热闹,这些年她似乎越发沉默了。他不知如何才能唤起当初的感觉,试过颇多手段却不得其法门,让人颓丧。

    一局毕,她赢了。

    他握着棋子儿看着沦失的大壁江山,一时间五味杂陈。

    相识之初,于棋局之上他屡战屡败,非是实力不敌,而是有意要哄她开心,故意输的。而纵观此时的棋局,他并未留有余地,却输得彻彻底底。

    “还下吗”她平静地看着他,语气波澜不惊。

    他一愣,哑然失笑。原来,和他下棋在她这里早已成了一种任务了,他想要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她都奉陪。

    “不下了。”趣味已失,他扔了棋子,脸上再也没有伪装的笑意。

    她端庄在那里,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他烦躁地搓了搓手指,转头道“你为何老跟珍妃过不去她初入宫,不懂规矩很正常,你何必逮着她一个不放”

    姚后低头看着棋局,眉头微蹙,不冷不淡地道“陛下既然给了我管家的权力,那嫔妃就是我的本职,她每一次的行事不端我便有责任纠正。若陛下觉得我罚错了,尽管改过来就是了,不必绕着圈子为她开脱。”

    论口才,他一向不是她的对手,这次也不例外。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道“朕与你走到今日这步田地,你真以为是旁人的过错吗”

    “并不。”她微微转过头,扬起下巴看向他,“我从未怪罪过任何人,相反,我很清楚是我自己的问题。”

    而她的问题也很简单,一言蔽之嫁错郎。问题虽简单,可却没有破解之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错再错下去。

    蔺辉冷笑三声,看看,这便是他高高在上的皇后,即使认错,也绝不放下她高傲的身段,永远是这副睥睨众生的模样,让他这个皇帝在她面前还有何地位可言

    “既然如此,朕说饶了珍妃,不再追究。”他干脆破罐子破摔,直言来意。

    她单手撑着软榻站了起来,目光平视他“一切如陛下所愿。”

    再一次,两人不欢而散,珍妃轻而易举边便大获全胜。

    红枣收拾着棋桌上的残局,面色同样黯然。主子和陛下是如何走到了今天这般相看两厌的地步呢她低头收拢着棋子,想到了当初在过国公府,她也是这般收拾陛下与主子的棋局,只是那时候,主子的眼里都是细碎的欢喜的光芒。直到今天,兴许也只有她才知道,主子从来不曾不敌陛下过,在他绞尽脑汁放水的同时,她只比他看得更远,她在想如何成全他想输的心却又能不留痕迹。

    只是到了今天,这一盘棋,她杀得他片甲不留,不曾留丝毫情面。可事实上呢,她真的赢了吗

    输了,且输得惨不忍睹。

    珍妃再一次从皇后的手下全身而退,后宫为之侧目。因着昨日被皇后责罚,今日一早源源不断地珠宝就送到了她的宫里,虽不曾说为什么,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在安慰自己的爱妃呢。

    珍妃一边挑选着珠宝,一边得意地问身侧的宫女“你说,皇后为何那般蠢呢看看,本宫不过就是抄了几页的书陛下就这般赏赐,她跟我斗还有意义么”

    伺候在侧的人附和她“那是当然,娘娘是陛下心尖尖儿上的人,皇后早已是昨日黄花了,哪里能比得上娘娘呢。”

    “昨日黄花”珍妃摩擦着手里的玛瑙串儿,嘴角掀起一抹嘲讽之意,“不见得吧。”

    想当初,她第一件面见皇后,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终于知道了宋大人对于她的问题避而不答的缘故了,这世间,果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眼前的女子便是少有的绝色。有这等才色双绝的女子坐镇后位,她们这些小妖精还能翻出什么风浪呢一时间珍妃有些茫然。

    姚后给了她下马威,让她不敢再盲目自信,只得使出全身解数来伺候陛下,以求得在这宫里的一席之位。只是,慢慢地她发现了皇后的一个弱点,她太刚硬了。很多次她看见陛下讨好地朝她望去,而她回应地不过是唇角稍抬,十足敷衍。

    六年的让她懂得如何去迎合和吸引一个男人,在她看来,皇后这简直是在将陛下往外推。而事实也证明了她的想法,她开始在陛下心里占据一席之位,而皇后与陛下渐行渐远。

    “她么,自恃身份贵重,从不屑于本宫这些卖弄的手段,所以呢”珍妃笑着将玛瑙串儿扔在一边,眉梢带着冷霜,“只能被本宫压得死死的。”

    于是乎,一来二往,珍妃在陛下的心中份量越来越重,甚至让陛下动摇了立储之心。

    玄宝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占嫡长子的身份,且聪慧异常,立他为太子理所应当,乃众望所归。可陛下迟迟未提起立储之事,众臣也不敢擅作主张,尤其是陛下正值年轻,日后定会有许多的皇子,这储君之位谁能说一定花落皇长子之手呢

    珍妃进宫的目的是与蜀地中人联手,祸乱朝纲,最好是让陛下断子绝孙,动摇江山之根本。但女人的心实在是变数太大了,一个全心全意护着你的人,如何能不让人心动珍妃迷失在了皇帝的宠爱之中,渐渐有些忘了自己的初衷,她甚至想要自己诞下皇子,母凭子贵,她焉能没有成为皇太后的一天呢

    于是,对玄宝下手似乎是必然之选了,不管是对齐王还是对她,都是极有利的。可一次、两次、三次竟然通通失败了。

    玄宝的身边像是竖起了一个无死角的屏障,任由她使出全部手段也难以害她半分。

    难道这是皇后的布局吗珍妃开始怀疑。

    又一次下毒失败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始联系宫外之人,他负责帮她传递消息回蜀中。依她跟皇后打的这两年交道,她虽是个狠人物,但能力也绝非这般强大,竟然能护得分毫不差。

    她心里隐隐有种猜测,这其中定然有那个男人的手笔。

    月余之后,回信到了她的手上,上面只说了一句话,让她别动皇后母子,否则打回原形。

    珍妃捏着信,倒退两步,脸色煞白。

    两年的呼风唤雨的宠妃生涯已经让她忘记了曾经受的苦难和屈辱,仿佛她一出生便是这般众心捧月似的。自然,她也是这样时时催眠自己的。而这封千里迢迢送到她手上的信,彻底让她回忆起了那些与人争斗,卖弄皮相的日子。

    “啊”她抱着头蹲下,痛苦地大喊。

    “娘娘”伺候她的人惊慌不已,以为她是发什么病了。

    只是她知道,是噩梦在召唤她,若她再敢擅动,等待她的便是被打回原形。那个男人太懂得让一个人畏惧了,他不以性命要挟,因为他知道她最害怕的不是死,而是回到过去。

    她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从未赢过姚后。姚后生来坦荡底气十足,就算是被抢走了夫君也不曾坠半分皇后的威风。而她呢,只要一封轻飘飘的信,便足以让她惶惶不可终日了。

    之后,珍妃再也不敢对姚后母子出手了,她知道自己身后抵着一把利剑,擅动一分,利剑出鞘。但这并不影响她继续勾着皇帝胡天胡地,一边祸乱朝纲一边妄想着生下皇子,占据太子之位。

    贪心的人没有什么好下场,她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当齐王的军队浩浩荡荡攻入京城的时候,她躺在泰元宫的尸体早已凉透了。

    倒在地上的最后一眼,她看见了姚后的裙角,纹丝不动,鲜艳如常。而她呢,气息在她体内渐渐流失,她这荒唐的一生终于结束在了她最嫉妒的女人手里。

    若有来生,她不想再做呼风唤雨的宠妃了,只想有一个清白的出身。这卑微的愿望,也不知道阎王爷在看完她的所作所为之后会不会满足她浅笑一声,自嘲的闭上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二更

    总算在12点前结束了,道一声晚来的“七夕快乐”呀

    这应该是最后一章番外了,有蔺辉与姚后的纠葛,有蔺辉与珍妃的“真爱”,更有蔺郇的客串,感觉应该圆满了吧

    将本文结束在七夕节这一天感觉很有意义,虽然文章结束了,但爱情故事会次第开花的,不管是各位的爱情还是下本书

    说到这里,再次打个广告捂脸

    接档古言妖妃正在撸大纲中,提前放出文案,希望大家多多收藏,助力“妖妃”早日蹦出石头缝儿

    文案

    听说威帝的宠妃凤女要被押往菜市口当众斩首了

    得此消息,百姓奔走相告,有人家喜极而泣。

    行刑之日,菜市口聚集千人之众,他们手捏鸡蛋腕挎菜篮子,双目喷火,辱骂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就是她若不是她收敛钱财放虎归山,西宁国怎可踏过边境,害了数万将士的性命”

    “凤女该死徐丞相何等高洁之士,她竟然向先帝进谗言,诬告徐贤叛国投敌,害徐家满门惨死啊”

    “还有光禄大夫宋仁之女,城中贵女啊,她竟然鼓动先帝将宋氏女嫁给了流氓地痞,就是因为宋仁不愿屈服于她的淫威”

    “还有上吊自杀的陈嫔,一尸两命啊”

    “还有不堪折辱自尽的冯彧将军”

    群愤之中,一道白色的身影戴着手铐脚链走上了行刑台。荆钗素履,难掩国色。

    “啊,这么热闹啊。”她抬起头,嘴角含笑,露出浅浅的笑涡,语调是那么的柔媚轻浮。

    众人怒,遂暴起欲闹法场。

    这一年,开平元年,距离威帝驾崩过去了18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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