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干(2019年)
被列入采访名单的池张,正带着封疆前往他快散架的“老巢”遛弯儿。
游戏公司选址时落在了城市西北角的创业园。
当初门庭若市的创业园区里,如今不少区域已经人去楼空。
透过明净的窗玻璃,能看到残留的办公家具上积下的陈灰,像惨战后留下的一地凄凉尸骸。
那些曾经挂帅出征、热血无畏的创业者们,没人知道战败后将散至何处去。空出的区域,浮荡着沉沉死气。
偶有新公司搬入,员工运物资跑蹿得人仰马翻,身上带着明朝将迈向成功巅峰的励志精神气儿和鸡汤味儿。
日后会不会馊,难说。
***
封疆随池张进入大厦主楼第12层。
出了电梯,12层的导视牌上,写着池张刚告吹的游戏制作公司——“疯长科技”的大名。
封疆立时驻足。
“疯长”,按池张一贯的心血来潮的脾性,怕是取义“疯张”。
见他考量,池张解释:“凑合起的,没多想。”
在封疆意料之中。
眼前这人是个大写的一根筋儿,不能对他把控细节抱过多期望。
两年前,池张摊给封疆看他冥思苦想已久才成形的商业计划书。
同一个晚上,封疆告知池张将休学入伍,池张则拉他入伙、下海。
两人互掏了会儿心窝子。
只倾听,谁也没意图说服谁。
交流完,池张尊重封疆的决定,但也表示等不了两年,先下手干。
如今两年过去了。
封疆脱了军装回来,池张也暗搓搓摔了这一跤,初尝败绩,壮志未酬。
数以万计的大学生出山创业,要成功不容易;但年轻经得起试炼,就此放弃也难。
从池张那双至今仍生气四溢的眼里,封疆看不出丝毫颓势。
池张仍旧在跃跃欲试。
时间于池张那资深流氓气里,淬炼出一些岁月沉淀下来的坚韧和毅力。
也让那天生不服输的血性越发明显。
**
池张开了锁,两人推开疯长科技的磨砂玻璃门。
门后满眼荒芜。
一地凌乱。
垃圾堆里下脚难,封疆顺路把横摔在门后的木椅踢正。
这一地的垃圾,多是碎纸张,简直像人慌张逃难后的事故现场。
封疆视线正中,是面惨白的墙,墙上是领了遣散费的员工们留给池张和疯长科技的“遗言”。
不意外于池·滥情桃花眼·张于人民群众间的人气,封疆扫眼看向“遗言们”。
见到诸如:
“老大,肺腑之言,你下回招兵买马记得考虑男女搭配。我们这一窝程序猿,合着就是个动物园,加班熬夜那味儿贼美妙,闻见一次,记忆终身”;
“再见了,老烟枪们”;
“您不然先成个家,再考虑立业?您也别怪我话多,圈子里秃了变三角了的前辈不在少数,我是真心希望您过得好,秃了媳妇儿真的难找。”
“好歹我们也进过apple store排行榜,下载量比差评多,不亏,不亏,都别泄气。”
“圈子很小,也许很快就江湖再见,祝好。”
……
池张大喇喇坐大厅里的一/轮/盘转椅上,见封疆往遗言墙看,很想把那堆“遗言”挨个给封疆念一遍。
每次回顾,他都能找到忆往昔峥嵘岁月的鸡血感。
不仅不颓丧,反倒跟吸/毒成/瘾者一样亢奋。
池张迫不及待卷土重来,没再磨叽,开口问道:“封儿,今儿叫你来,我什么意思,你看完这一堆东西,懂了没?”
封疆挪开看遗言墙的视线,调转眸锋扫向池张。
乍见那青头皮,就琢磨这小子若对人告白,恐遇滑铁卢。
靠人自己意会?
怕是得凉了黄花菜,蹉跎到猴年马月。
但不巧,封疆确实懂。
池张眉梢眼角一动,他便懂。
有些默契,靠的不是千言万语的解释,而是志同道合的理解。
池张满眼是:痛痛快快一句话,一起干还是不干?
干还是不干?
干还是不干?
简直如同出了圈的斗牛,一门心思只想往前蹿。
池张耐心有限,等不及,浑话张嘴就来:“操,回答问题,可别老看我,你这自带深情的眼神儿看我看的我起鸡皮疙瘩。”
被这话气笑,封疆斜他:“多说人话,少寒掺人。”
池张呸一声,继续道:“行,但您倒是痛快地给句话儿啊。”
*
池张那转椅,就安在一地垃圾堆里。
他大爷似的坐着那一地败绩,踩着旧梦想的尸体,眼里闪出的精光却带着对未来的期冀。
这瞬间,封疆突然就想起了过去两年里于南海结识的老连长于连。
坐在被浪拍打的礁石上,于连曾经对他畅想世界和平、畅想永恒的海清河晏,国富民安。
这世界上有些愿望被人称为假大空,称为妄想,称为白日梦。
但这有人不屑于的“假大空”,却是很多人忠实的信仰,是指引无数人暗夜前行的明灯。
干还是不干?
空气里又开始无限循环这个问题。
封疆想,若此刻这空间里有位人到四十的前辈,旁观他们这番全无周密考量的对话,怕只会觉得他们是妄谈,觉得他们幼稚如孩童过家家般做游戏,就算甩一个“干”,又有何用?构想、技术、资本、人力、市场……先周全考虑,达成一致,再去迈步布局……这才是常人的逻辑。
遗言墙上有一张便签没黏紧,边角翘起,封疆顺手把这张便签撕了下来。
上面写着:
“抄一句大佬的话,各奔东西前,给大伙儿共勉吧:
‘在一个聪明人满街乱窜的年代,稀缺的恰恰不是聪明,而是一心一意,孤注一掷,一条心,一根筋。’
老实说,我们这回怂了,所以失败。好歹一个战壕里趴过,姓甚名谁都动脑子互相记着点儿。有需要,就喊我,不一定帮得上,但不会失联装死无应答。”
这话字里行间都是人情味,和前方的扯淡向迥然不同。
封疆突然就对写下这番话的人有了兴趣。
封疆屈指敲了下这张便签:“别忙着画饼,先给我说说这个人。”
等答案的池大爷有问必答:“行吧。技术挂,易兰舟,人称易教授。大概前年那会儿,咱学校解聘了几个科研成果不达标的老师,他是其中之一。在校的时候没评上教授,是我们给封的。”
池张顿了几秒,嘶声笑:“倔驴子,十头牛拉不回来。以前吧,他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评价一个老师的好坏不是看他课上的怎么样,学生带的是不是有出息,师德是不是败坏,而要看他论文花不花哨,写了多少篇。就因为这贼也想不明白,他干脆改行,连愿意接盘要他的学校也放弃了,搁我这儿混口饭吃;散伙前,在这儿抽了一晚上烟,差点儿把我这办公室给点着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那游戏明明做的早,做的好,却被后来山寨我们的人给打趴下了。一把年纪,还挺天真无邪,这点倒是怪难得的。每回大家癫狂了,他还能冷静说上几句,让大家理智点。”
池张话间略去了不少东西。
为什么被打趴下?
不用说的太明白。
因为他们穷。
融资来了些钱,但比起背靠T(腾讯)A(阿里)B(百度)的成熟团队,他们还是穷。
对方拿钱往同类项目里砸,他们能回击的却只有努力,而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甚至来不及去比谁更努力,便已经定了成王败寇,有了最终结局。
操蛋吗?
操蛋。
但这世界上的无数种潜/规/则,你骂它,它压根不理你。
你痛哭流涕,抱怨不公?哦,那它倒是可能会乐意抽空踩你一脚,说你是loser不争气。
但也不能因为险阻沟壑遍布,因为坎坷挫折满地,就只做君临天下的梦,却不再付出任何努力去搏一次东山再起。
朋友二字的其中一层含义,是同进,同生共死;而不是同退,抱头痛哭。
听完,封疆说:“约他出来,聊几句。”
这是好兆头,池张同意:“好说,就现在,找他最利索,一呼保准儿来。”
**
待业中的易兰舟,接到池张召唤爬楼回到“疯长科技”的时候,看到满办公区的萧条光景,连声叹息。
池张见他来了,忙掐掉手头刚点上的烟,招手:“别四处瞅了,易教授,这儿呢。”
被学校解聘过的易兰舟听到易教授这词就拧眉,觉得简直是此生至今最大的讽刺。
池张指指封疆,向易兰舟介绍:“介绍下,封疆,你隔壁工学院的人,高考压了你前池总一头的好哥们儿。”
随后又指指易兰舟:“易老——”
易兰舟顾不上扶火急火燎往这儿赶,一路跑,跑到下滑的镜框,急忙打断池张:“我是程序猿。”
一共五个字,他说得喷火箭般快,末了还罕见地拿眼梢厄了池张一眼。
池张:“……”那个还未脱口的“师”字还就真被易兰舟给堵回去了。
池张觉得好笑,他就那么嫌弃老师这个词?这么避恐不及的?
易兰舟抬手和封疆握了下,礼节性的。
池张旁观并插话:“老易,离了我这小庙后,拿到新offer了没有?”
三十二岁的民间赐封教授职称的易教授,又如初见这“无人区”时那般叹了口气:“还没,接了点儿短工活儿,合适的正职还没找到。我的履历,晒出去有人以为是编的。”
池张轻呵:“别丧气,HR总是眼瞎。怪我,当年投胎偏了,没姓马,不然你跟我都背靠大树好乘凉,要是成功了,甭说别的,就算你在疯长扫过地,这么点鸡毛小事儿写进履历里都能跟菩萨似的发光。”
易兰舟:“……”老板这么不着调,难怪公司玩完,他甚至隐隐开始为应召而来后悔了。
池张这话刚落,手机震。
池张扫了眼屏幕,拧眉:“艹,房东催命了。你俩先聊着,我去跟这债主墨迹会儿。”
**
热场子的池张刚走,易兰舟踟蹰了下,对站在他近身前的封疆道:“希望你别觉得唐突,我之前有见过你,如果我没有认错。”
是个路人搭讪般的俗套开场,封疆此前遭遇过。
但这桥段从易兰舟嘴里说出来莫名带着说服力,连易兰舟话里加了“如果”这两个字,都像是他为了使这话更严谨而额外添加的修饰词。
此前见过,这不在封疆意料之内,封疆能确定,他和易兰舟在课程学业上全无瓜葛。
但同校过几年时间,老在一个园子里晃,碰见过倒也不稀奇。
易兰舟在社交场中习惯性紧张,哪怕面对学生辈儿的人。
从他僵硬的面部表情上,封疆能感觉得到。
他琢磨若是他不回话,恐怕易兰舟下一句话将胎死腹中,不肯再吱声了。
他让池张喊这人来是想聊几句,若开场便聊散了架,不像样儿。
“您言重了,唐突称不上”,封疆给易兰舟搭了个往下聊的梯子,“怎么撞见过,要我猜几个场合,还是您直说?”
易兰舟瞬时轻松起来,缓了口气,回忆了番,说起细节:“我见过你,单方面的。算起来得是你俩大二那一年夏天。校里面自行车协会有活动,声势不小,我路过的时候随着人流往前凑了下,看了一会儿。”
提起“校”这个字,他都说的生硬,太耿耿于怀,仍不能释怀。
易兰舟:“我捕捉到的细节未必准确。大概是你们有执意冒险不听劝说的队员,坚持要挑战危险动作,正僵持时,你从人堆里走出来,一个字儿没说,把那个刚做完准备动作,腿刚架在车座上的女生,连同她那辆自行车,一起扛起来,挪走了。问题得以解决,只是你用的方式有些出人意料。”引围观者瞠目结舌。
那是易兰舟被N大卸职前的最后一个学期。
那几个月里的事,他记得格外深。
那个学期戛然而止的时候,他的教书育人的前半生随之一起结束。
易兰舟清楚记得白衫黑裤的男生从人群中走出时脚步生风的干脆,也记得盛夏流光打在那年轻人眉眼上耀出的利落果敢,更记得那人在听到女队员责骂时脸上温和到似温柔的笑。
大二,真是够久远的事儿了,于封疆记忆里已经模糊。
那时到底年纪小,不怕事儿,厌恶拖泥带水,偏爱直截了当。
恣意张扬的都是古早过往了,封疆无意多谈:“那会儿中二期,让您见笑。”
易兰舟摇头,又瞄着远处边跳脚边打电话的池张说:“他要重新开始折腾?”
封疆回:“是。”
易兰舟又问:“你们一起?”
封疆:“您猜的?”
易兰舟认真看着封疆,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镜框。
隔着镜片,封疆仍能看到他眼底真心实意的担忧。
七岁之差,是半个长辈。
易兰舟仍带着前半生的教师生涯带来的慢条斯理:“应该说,他要真是又想做些什么,那这是我希望的。他那个人,有想法,但天真莽撞,需要人时时拉他一把。该下决心的时候,又犹豫磨蹭,死拖。极容易抓住机会,又容易错过机会。”
天真莽撞,犹豫磨蹭……
封疆脑海里反复回念这些词,易兰舟柔字声里一把刀,剖析人算准,同他多年来对池张的了解一致。
易兰舟:“就比如,那天我搬东西离开,关门前问他,如果从头再来,他给自己定什么目标。你猜他怎么说?”
封疆心里有一个答案跃出来。
易兰舟略显无奈地笑:“他告诉我:10年,估值200亿。”
封疆从易兰舟脸上看出他没脱口的另外两个字——荒谬。
是不看好,是觉得那是天方夜谭?
从易兰舟脸上收回视线,封疆垂眸看着楼底街道上的匆匆过客,每个人于宇宙都是蝼蚁之小。
但这每一份蚂蚁之力,都无人敢小觑,或于某日能撼动这蓝色星球。
易兰舟拧眉表示不赞同:“他一向不知道脚踏实地,时常口出狂言。”
封疆轻声嗤笑,不带喜恶。
他从易兰舟脸上没看出恶意,但看到了被束缚的想象力。
就算是痴人说梦,人人亦皆有痴人说梦的自由。
人年纪越长,被岁月磨光了棱角,血倒是会随着时间的滚动渐凉,连梦也不敢做了。
整个空间静默,持续有两秒。
封疆最后道:“不是10年,是5年。”
半是正经立誓,半是调侃眼前这位认真但中庸的前辈。
易兰舟果然受惊,再度换了脸色:“?”
从疯长科技所在楼层垂眸往下看,视野内的楼宇广厦间,仿似延伸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路,一条写满无限可能的路。
封疆解释:“拿10年去拼这200,太久。”
谁都等不了。
创业如血海逃杀,不能活,便是死。
不争朝夕,便死无全尸。
10年,梦想的骨头都得烂了。
易兰舟眼里仍旧写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梦途之艰辛坎坷。
封疆与易兰舟对视,平静镇定。
见易兰舟神色持续紧绷,才扯了下唇,露出丝几不可查的笑。
从易兰舟的视角,可以看到封疆如雕五官,纯白薄衬衣,以及宽肩、薄唇,那双唇再度开启,对他说:“怕是让您失望,我一样是个莽撞,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易兰舟眸色更为复杂起来。
封疆:“我的肩膀不是摆设,这次要是败了,他这个一百多斤的人,我撑的起。”
这世界上很多人觉得不切实际的东西,都有另一些人替他们切实看到了;那些很多人觉得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每一天都有人将其变为现实。
何况,这些年,他们都不是只读圣贤书,是有备而来。
多的是易兰舟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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