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天比外面暗一些,无风,无云,深渊一般幽寂。
塌了半边的屋檐下,有个男子托腮坐着。台阶上潮湿的苔藓染黑了他灰白色的布衣,枯黄的发尾拖在地上,整个人如同一株几近枯萎的藤蔓,极力想向天空舒展枝叶,可惜有心无力。
“别看了,再看你也飞不出去,帮我打水去,否则今天没饭吃。”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从破败的门里出来,手里提着个木桶,行走时脚一跛一跛的,却走得飞快。
和那个男子不同,他虽形容枯槁,身上的生气却要足得多。
男子转了转眼珠,没有回答,起身接过老人拎的桶艰难地走向中庭被野草包围的水井。同样的木桶,他拿着无比费劲,走起路来还不如老人利索。
老人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又进入屋里。
冷宫日子不好过,谁都不能闲着。宫里每天送到这儿来的饭菜是有份额的,谁闲下来谁就得饿肚子。
皇宫的规矩就是,越困苦的地方规矩越森严残酷。
自打进入冷宫以来,男子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气。每日浑浑噩噩,被人推一下走一步,若不是管事的人收了某人好处,只怕进来的头一天就被人欺负死了。
可是冷宫有冷宫的秩序,能在这个鬼地方活下来的人没一个是好相与的。管事的即便拿了好处,明面上也得照规矩办事,不能过于偏私,顶多给男子挡挡无关痛痒的小灾小难,却无法包办他的下半辈子。
如果男子自己放弃自己,依旧这么半死不活地蹉跎岁月,管事的也救不了他。
管事之人九曲十八弯的玲珑心思不是如今的男子能够猜测,愿意猜测的。他提着沉重的木桶,踩着泥泞的路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水井前,费劲地弯腰拨开杂草,将桶扔了下去。
粗糙拼接的木制品砸在水面上发出极响的“咚”一声,惊飞草丛里几只麻雀。男子黝黑的瞳仁转了转,隐隐露出几分清澈,转瞬消失不见。
恰好这时,有个人迈着袅娜的脚步走了过来,是个容貌尚显稚嫩的少年。
他穿着青白色绸缎长裙,油亮的黑发绾成发髻松松垂在耳边,还别了一朵刚从墙上摘来的蓝色牵牛花。圆润的鹅蛋脸不施粉黛,只在眉心贴了一枚花贴,妖娆的红月季印在他洁白的肌肤上,艳的愈艳,白的愈白,煞是好看。
少年叫夕颜,是他鬓边那朵花儿的别名。听说入冷宫前坐到了贵妃之位,曾经让当今女帝捧在云端。
可他现在还是跟一群残花败柳一起跌入了泥尘。
夕颜走到井边,见男子正用力往上拽井绳,不禁捂嘴发出清脆的笑声,姿态优雅地抚了抚耳上颤动的宝石耳坠。
“你这人,看着真是蠢笨,就像当初我养在宫里的那只憨傻的猫儿。”夕颜在井沿坐下,双腿并拢,仪态高贵。
男子不理他,他也不在意,自顾自地道:“我是一个平民,从很远很远的村子来到帝都投奔我那多年未见的亲戚。赶巧撞上选秀,稀里糊涂的就被选进宫了。”
捶捶膝盖,他把曲起的腿换了个方向搁,接着絮叨:“陛下说,她一见着我就喜欢我,力排众议地将我送上贵妃之位,还为我废了好几个嫔妃。其中有一个听说是陛下从前落难时的恩人,但是因为我,他毫不留情就把人赶出宫去,这会儿……呵,这会儿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是死是活。”
男子把木桶提上来,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夕颜抿嘴一笑,唇角露出两个酒窝,孩童般天真可爱:“怎么,你喜欢听这些啊?那我偏不往下讲!”
男子没有反应,遥望远山。
见状,夕颜倍觉无趣地嘟嘟嘴,可很快又寻到新话题,巴巴地继续讲:“我跟你说啊,我当贵妃那时候,陛下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珍宝送过来任我挑拣。什么南海夜明珠、北越玉珊瑚、北海鲛绡……看得我眼花缭乱。我住在离陛下的‘上泽殿’最近的‘白露宫’,宫里有一座仿西山蝴蝶谷而建的蝴蝶园,园中有回廊、曲水、轻云薄雾……”
说到这里,他捏住耳垂递到男子眼前:“看看这个,这是红珊瑚珠缠花玉枝耳坠,天下仅有一对,乃前朝宠妃之珍宝。琅琊诸位世家的贡品一送到,陛下便挑出这对耳坠给了我,是不是很美?”
男子眼珠一转,瞧了耳坠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拎了木桶便走。
夕颜不高兴了,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他扯回来,桶里的水溅出三分之一,大半都泼在了两人的裙摆上。
“你什么意思?不听我说完不许走!”夕颜的声音一下拉得又尖又细,刺得人耳膜疼。
男子面无表情看了他良久,忽然开口:“女帝并无贵妃。”
夕颜略显狰狞的表情一僵,手也下意识松开。
“宫中无‘白露宫’,无‘蝴蝶园’。”
“夜明珠、玉珊瑚、鲛绡是贡品,但不是南海、北越、北海,而是北海、南越、南海。”
“琅琊已无世家,何来贡品?”
“红珊瑚珠缠花玉枝耳坠三百年前毁于战争,流传于世的多为仿品。你耳上这双,既无红珊瑚珠,缠花玉枝用的也非蓝田玉,而是廉价的人造脆玉,乃仿品中最次的一种。”
“以及……”男子顿了顿,仿佛没看到夕颜僵硬的脸色,接着说:“陛下落难时救她的那个恩人并没有被赶出宫,而是来了冷宫。至于你,你不叫夕颜,你姓第五……”
“啊——”
夕颜捂住耳朵,蹲下身大声尖叫起来,打断了男子的话。在他尖叫时,远处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扣住他手腕将他按住,轻车熟路地拖了下去。
男子幽黑的眸子深处掠过一抹亮光,旋即褪去。
提起木桶,他沉默地往回走。转身的瞬间,一条巾帕缓缓从他衣襟内落下,被风掀起一角。
翻开的那角上绣着一枝青青藤蔓。
……
上泽殿,夜深了,依旧灯火通明。
烛光在光洁的黑曜石地板表面荡漾出如水波澜,模糊了原本清晰的倒影。
纯金的“以史为鉴”牌匾下摆着一张镶金嵌玉的长桌,当今女帝正坐在桌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后宫的翡翠名牌早早便被女官放在桌角,她却连看一眼的时间都舍不得腾出,全神贯注投身于政事间。
夜色将尽,远方已有雄鸡长鸣,女帝才恍然从数不清的政务中抽身。这时,陪着彻夜未眠的女官轻手轻脚上前,恭敬道:“陛下,天色将明,半个时辰后便是朝会之时,您不如稍作休息,再沐浴更衣,养养精神?”
女帝蹙眉,揉着酸痛的太阳穴,正要开口,话锋突然一转:“湘妃那边如何了?太医可有说什么?”
女官道:“陛下放心,湘妃娘娘与小皇女皆无大碍。太医已开了安胎方子,娘娘喝下一服后脉象已经稳定多了。”
“朕此刻过去他也早谁下了,明日再说。”女帝挥袖起身,向内室走去,“替朕更衣。”
“是。”女官跟上前,想了想又说:“陛下,您差微臣调查暗害湘妃娘娘的幕后主使之事已有结果,是宸妃娘娘。”
宸妃,以“宸”为封号,可见女帝的宠爱之盛。
女帝步伐一顿,一言不发地往前走。走出十数步后,才轻轻叹息。
“更衣之后替朕拟旨。”
“是。”
……
程初方撑着在城门口买的十枚铜钱一把的青藤油纸伞,跟随人群走进晨雾弥漫的帝都,径直入了浮云正街一间不大不小的酒楼。
契约书化为黑金色狴犴纹印在她的腕上,宛如做工精致的手环。
时辰尚早,酒楼里却人满为患,都是来吃早点的。酒楼正中摆开一张案几,说书人坐在桌后,摇头晃脑地扇着折扇,慢条斯理说着近日帝都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
有趣的、精彩的、惹人叹息的……
“……女帝登基第八年,一直关在王府的废太女彻底疯了,疯疯癫癫地跑出王府,不知所踪。那废太女从前为了自己能够顺利登基,多次追杀女帝,甚至不惜屠灭一个传承多年的古武世家。可惜了这世家惊鸿一现的天才少女啊……”
“……深受圣宠的宸妃因暗害皇嗣,被褫夺封号,贬为才人,相当于打入冷宫。八年来,这已经是宫中第十位被贬的妃嫔了,连陛下最宠爱的宸妃都未逃过,果真一入宫门深似海……”
“……城东新开了一间包子铺,老板是一对姓第五的老夫妇。她们家的包子可是一绝,诸位有空可以去买几个尝尝……”
程初方放下合拢的油纸伞,点了一碗豆腐花、两根油条,边吃边听说书人唠嗑。
闲话说尽之后,说书人来了一段极精彩的话本节选,听得满座宾客直叫好,早就忘了她之前说的那些。
吃完早餐,程初方付钱离开酒楼,向城门走去。路过乞儿巷时,一群乞丐涌到她身前讨要食物和钱财,她扔出一些铜板,正要趁机脱身,目光不经意间瞧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傻笑着站在一旁。
虽然她的衣服早已破旧脏污得看不出原本面貌,但透过一片稍显干净的衣角还是可以依稀看到它本来的明黄色泽。
明黄是皇室专用的色彩。
程初方叹了口气,清风徐来,吹散了她纤瘦的身形。
……
脚下一沉,程初方再睁眼,已经回到了随缘杂货铺。腕上的契约书亮了亮,弹出一道书籍虚影在半空“哗啦啦”翻动,她抬眼看去,翻动的纸张恰好停下,停在“第五曼记录”的尾页。
顾客姓名:第五曼
所属时空:星河大陆
交易之物:一秋镜
交易状态:已完成
所取之物:第五曼全部回忆
那些美好的,悲伤的回忆,比起灵魂,对于第五曼而言有着更重要的意义。因为那是她遭逢大变,孑然一身后唯一完完全全属于她的东西。
第五曼已经死了,她的灵魂在发动一秋镜时也燃烧殆尽,这世间从此再也没有她来过的痕迹。
程初方不知道这桩交易是否值得,但她想,第五曼的父母比起复仇,一定更希望她能陪在她们身旁。
世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无辜者随时处于被殃及池鱼的边沿。第五曼本该有辉煌精彩的一生,奈何所遇非人,酿成了巨大的悲剧。她的恨,既是对太女、顾杨、第五锦、楚溱,也是对无法改变命运的自己。
随缘杂货铺的第一位客人用自己的人生给程初方结结实实上了一课。这个世界非常残酷,没有人有义务给你机会,你只能自己寻找、把握,或者变强,变得不再需要机会,而成为机会本身。
以前的程初方不敢肖想后者,现在有了选择,缺的只是勇气。
随缘杂货铺就是她的勇气,同时也是贩卖勇气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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