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在蔼蔼夜色里泛起的雾气笼罩着大路另一头, 本应尽到看守职责的鬼族却因为连轮了几次班而坐在桥墩旁, 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为了方便统一管理,这里的高级农场都是差不多的结构——四间分别建在周围的农场和唯一一座连通外界的吊桥。作为外部守卫, 它们只要在这里盯着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就好。
自从GF农场陷落,不管是其余三个精心饲养食用人的特供农场还是批量插管养殖的次等工厂都里里外外地加强了境界。
但守了一整天都没见到哪个可疑人物, 加之又到了深夜, 这几只鬼也难免松懈下来犯起困来。它们倒也不至于完全致命令于不顾, 三个里有俩眯着眼睛闭目养神, 剩下那个猜拳猜输的还老老实实地站在大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极目远眺着大雾那头的情况。
“喂!”
忽然间, 它反应过来地连忙推推两名同伴, “你们看那是个啥子东西嘛?”
“啊?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第一个被推醒的那只鬼粗声粗气地抬头, 下一秒就愣住了, “慢着——”
它也有点惊讶地望着那边, 与此同时,也感受到了轮胎碾过路面的轻微震动。
两道亮到晃眼的强光穿过了夜间树林里的厚重湿气,远远地看着像是车前灯——随即浮现在雾里的形状也坐实了它们的判断。
那是一辆卡车。
在夜色中驶近的卡车倒也没有立刻引起它们的警惕, 毕竟农场里的日用品都是人类社会那边生产后再运输过来的。农场里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交接新鲜食物的日子。
以前不是没有大半夜过来送东西的时候——为防止被控制不住本能的食人鬼袭击,人类的居住区都是划出一圈长长的隔离带的。偶尔会有那么几辆赶不及的货车,等驶过这颠簸的隔离带抵达农场也差不多深夜了。
因此它们虽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卡车的动静, 也没有太过激的反应, 只是碍于前一天发生在临近农场的事而暗暗警觉着可能会有的突发状况。
而在这几只鬼瞧清楚卡车里头那名驾驶员的动作后, 这点警惕更是化为乌有——车窗玻璃缓缓降下, 伸出来的那只手打着手势,这正是往常来这里运送物资的人类用来自证身份和示意它们让开点路会做的事。
原本休息的俩鬼见状也从石墩上站起来,过于巨大的体型顿时在车前灯下投下大片阴影,其中一只还有点困意朦胧地“啧”了声:“又得抬东西了,喂,你去站到那,等会儿跟着卸货。”
干多了类似的活计,它们很快就有条不紊地给货车让出地方来。按照惯例,运送物资的货车想要开进去也是要先经过一番认证的。
面前的空地已经足够这辆卡车停下了,越发接近的卡车也慢慢地减速下来,恰恰在这个时候,最开始醒着值班的那只鬼最先眼尖地看清了那辆车。
“等、等一下,”它面具下的数只眼睛瞳孔骤然缩小,同时瞪着车厢侧面,“那上头印的字——”
车厢左侧的铁皮上,仿佛就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用鲜红的油漆刷着四个大字。
——“GF农场”。
夜色模糊了视野,让它们直到近前才认出来——这哪是什么运输食物和日用品的货车,分明是农场自己用来出货的车辆,车厢上的那行字就是为了标识货物的生产地才被刷上去的!偏偏还是来自于已经落入反叛者手心里的GF农场,这意味着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停下!”
那只鬼攥紧了长矛,咆哮出声:“车上的家伙现在就给我滚下来,双手抱头蹲在车边,这样还能饶你们一命!”
天知道坐在车上的人有没有听见它的话,但无论如何,卡车的速度确实一减再减,最终缓缓停在这三名守卫的跟前。后者虽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望着良久都没有打开的车门,都丝毫不敢放松地紧绷着一口气。
这卡车是根据鬼族的身材来定做的,有轮胎的高度垫在那里,它们站在车边也轻易看不到驾驶室里头的情形。这同时意味着普通人类想要开它也是一件很费力的事。
汗水“啪嗒”打在盘面上,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都在发抖。他感受到底下几只食人鬼的反应,不由呼吸急促地往旁边连着看了好几眼。
“砰砰”两声,那只喝止他们的怪物已经不耐烦地踹了门。它不偏不倚踢到的正是副驾驶的位置,靠在上面的那人倒像是提前预知到了地往边上一闪。那人戴着顶帽子,脸被遮住大半,只从露出来的下巴瞧得出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
她压下帽檐,微微一笑。
*
不甚清晰的无声影像中,那三名围在车边的守卫相继倒下。
被扯胳膊的被扯胳膊断腿的断腿,哪怕是隔着张面具,也能从它们的面部扭曲程度看得出有多痛。纵使鬼族的强大再生能力让伤口迅速愈合,也被对方早有预料地在下一秒再度折断——显而易见,那家伙已经知道了它们可以再生得有多快,同时也知道了这再生能力是有一定限度的。
画面里,终于再起不能的食人鬼瘫倒在地,唯一还有出气没进气的那只连动一动小指都困难。这段录像的最后一幕,以那个放倒了它们的女人一步步向着这边走来作为终结。
她在这同样原本是用来识别身份的摄像头前俯下|身,毫无顾忌地露出了藏在鸭舌帽下的脸庞,倏然一笑。
眼角眉梢满满的都是挑衅。
下一秒,她挥拳向镜头而来,紧随着一片雪花后的就是熄下来的黑暗。即便是不在当场,也仿佛能听到玻璃被一击即碎的剧响。
“……”
“伊维鲁库大人,”矮了一头的仆人也同样一言难尽地沉默了数秒,恭敬地向坐在后面座椅上的高大鬼族禀报道,“这就是GB农园那边最后传过来的录像。”
那位被如此尊称的公卿两只长爪插在袍袖里,它的面具上遍布样式奇特的纹路,弯如凸月的圆角上垂落的穗子被束在两侧。明明数只眼睛都不长在那,还是在和人类一样的位置开了两个洞。
分别交由高位贵族们来管理的四个高级农场,各有各的别称。
其中,GF农场是“GraceField”的简称,GB农园的全称则是“GloryBell”。后者原本不由它管辖,但之前掌管这座农场的拜雍公卿神秘失踪,也就暂时到了它的手上来代理。
结果一夜之间,连这座农场也陷落了。
它们在夜里收到了这段在最后关头发过来的录像,再之后的发展,伊维鲁库公卿凭借蛛丝马迹也料想得很清楚——光这一小段就看得出袭击者的速度惊人,想必是在农场内部还来不及做出应对时就硬是靠蛮力闯了进去,留在里头的几只鬼是什么下场自不必说。况且,可以肯定的是,单从这最后一笑里,就看得出对方绝不会就此罢手。
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下一步该怎么应对。
“……伊、伊维鲁库大人,”还垂手在一边的属下突然想起了什么,斗胆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将录像倒回去一段,“您看——”
在某个镜头一闪而过的刹那,它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画面定在原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下车的那一瞬,虽然距离又远画质又糊,但不妨碍它们都认出了那张有几分眼熟的面孔——毕竟就在不久前,这张脸的主人才在它们面前发誓说自己铁定会完成任务,让那些反叛者把GF农场完完整整地交还回来。
不是别人,正是人类那边派去讲和谈判的代表。
而他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无疑说明谈判不仅彻底告吹,还被迫或是主动地倒戈向了占据GF农场的那一方。以至于指证了其余几个农场的位置,还亲自开车把人带到这里来,无论他主观意愿如何,新一座农园的陷落都难逃其咎。
“伊维鲁库大人,”那鬼族下属露在面具外的眼睛里已现出了狠色,“之后果然还是把他一起……”
“无妨。”
伊维鲁库公卿却这么说道,它莫名低沉地笑了两声,“随他去吧。”
*
天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当第一声鸟鸣在林子里响起,也正式宣告天亮。
顾浅二人在傍晚七点出发,再回到最开始占据的那座农场已是清晨的六点半。GB农园一夜之间经历了大落大起的风云变色,对于留在GF农场又不当值夜班的众人而言,就是一觉醒来又多出了块新地盘。
凭借自己意愿当鬼族的帮凶的饲养监肯定是有,但顾浅迄今为止遇到的都还不在其中,一旦杜绝了鬼的看管和约束,GB农园的饲养监就像这里的一样妥协了,她也就先让他们全都留在了原来的“家”里。
“这不可能。”
听到顾浅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季晋华一口咬定:“绝对不可能。”
“别的农场不用再想了,”饶是被顾浅的行动力所折服,他好歹比人家大上个好几岁,也不好腆着脸跟杨桃一样叫声“浅姐”,只好用眼神表示着我这不是不相信你的实力,只是出于别的因素考虑才否定了这一条提议,“要我说,最多最多就占这两块地界。”
“我、我我我我赞成。”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鼹鼠男弱弱地插了一句。
“光这两个地方,有个状况还可以跑得过来。”
季晋华继续解释着自己的主张:“四个全占了,要是敌人同时攻过来,你顾哪边?”
顾浅固然想的是拿下全部的高级农场,让那些贵族食人鬼不被饿死也被活活气死,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那剩下两个农场里的孩子怎么办?”
杨桃迟疑地问:“这‘农场’的产量一下子减半,压力肯定全压在那边,这可不就——”
“自己能活着不就好了,”童谣嘀咕,“还管他们干嘛。”
“提醒你一句。”
顾浅凉凉道:“你也在这‘别人’的范围里,我们要是不管,可以随时把你扔到那群鬼的面前看它们怎么收拾你。”
童谣:“……”
他恨。
他闭嘴了。
“就算别的农场的出货多了,”季晋华说,“罪魁祸首还是那些吃人的鬼,怪不到咱们头上来。”
人总是利己的,在自己的死活面前,他人的生命往往变得不那么重要。眼前既然有能安稳地好好活着的选择,少有人还会再去刻意涉险。
——然而,顾浅恰恰不在这个范围内。
她向来是不介意能力够强就再多做一点的。更何况,让她袖手旁观那些食人鬼为非作歹,她可做不到。
但她也承认季晋华之前提出的倒真是个问题,眼看着话题朝她没兴趣的方向发展下去,干脆站起身向外走去。
“我出去转转。”
顺带想想对策。
她道:“你们慢聊。”
他们已经习惯把正中的控制室当会议室了——反正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挤也挤得下。
饲养监们这两天也还是分别在自己的辖区工作,知道真相的只有大孩子,他们多是还留在铁栏杆大门后帮忙做家务和照看那些年纪小的。所以当顾浅走出这扇门,连通四座“孤儿院”的“广场”还是之前那冷冷清清的样子。
但在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在后面叫她。
“浅姐!浅姐——”
杨桃跑出来得匆忙,要不是顾浅回身得及时扶了一把,她险些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站稳后连忙讪讪地道谢。但很快又转过话头,说起了自己急急忙忙冲过来的原因。
“你不是要去外面转转?”她连珠炮似的问,“我也一块去吧,然后问问伊莎贝拉她们,把几个大点的孩子都带上。”
杨桃的想法很简单。
“反正都是迟早的事,还不如现在就把大家都动员起来,现在就领着认一下哪些东西能吃,不然光咱们几个找食物就得找到猴年马月。”
她说的是这个理儿,况且几名饲养监才查验过农场里所剩的粮食也没有多少余裕,最多满打满算只够再撑一个礼拜——毕竟为了保证货物的高质量分,平时的食材也得吃最新鲜的,隔几天来送一次,一次来送的分量就不会太多。
“那就跟她们说一声吧,”顾浅当然也没有什么意见,随口便顺着接话道,“看看能不能叫上艾玛。”
她对这个小姑娘还挺有好感的。
可惜凡事往往是事与愿违。
“院里有孩子病了,要出去的话艾玛可能走不开。”伊莎贝拉如是回答道,注意到她们的疑惑后笑了笑,“没关系,只是普通的感冒,那孩子从小就有点体弱,好好休养两天就不要紧了。”
“今天就先让他们去看看好了,是不是,吉尔达?”
“是,”那戴着圆框眼镜的女孩子满脸紧张,一开始应得还有点迟疑,旋即语气就坚定下来,“……是!”
她显然要比艾玛敏感一点,对抚养自己这么久的养母居然是协助天敌把自己的兄弟姐妹送上绞刑架的刽子手这件事适应得没那么快。
但伊莎贝拉当初“我的孩子都是最特别的”的宣言也不是夸夸其谈,只看这个名叫吉尔达的女孩的眼睛,就能看出她对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状况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更何况,敏感归敏感,这些孩子明显在不同的方面都各有造诣。
以吉尔达为首的几个孩子跟着穿过了大桥。到底是孩子心性使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一看到那些高大得出乎意料的林木和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植株,还有不再拘泥于孤儿院围墙上方的一隅天空后,出门前的紧张尽数被迎面而来的新奇感甩在脑后,你一言我一语地惊叹了起来。
当然,他们也没忘了自己出来是干嘛的。几个孩子里还属吉尔达最上心,从头到尾跟在杨桃身边听得那叫一个认真。也不光是她,别的孩子还很快学会了举一反三,举着根狗尾巴草凑过来,看口型像是在问这能不能吃。
顾浅远远瞧着都觉得心累,恨不能替杨桃说一句这能吃个鬼。
殊不料后者见状沉思片刻,竟然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顾浅:“……???”
她都想过去听听这到底怎么搞,可到底离得太远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准备等之后私底下再问问。
是了,作为提出要转转的那个人,她反而没有急着出去,就这么倚在门边看那头在忙活。顾浅想了想,歪头问旁边的人,“你不过去?”
伊莎贝拉只是站在距离大门还有一步的位置,静静地望着那边。
“不,”她平静地说,“我们出不去的。”
“我们也是农场出身。”
伊莎贝拉一字一句道。
“由上一任‘妈妈’选出来,经过一层层的培训和淘汰才被送返到新的农园进行现在这样的工作。”她道,“然后,在来到这里之前——”
她的手覆上胸口的位置,“都在体内装上了可以定位的‘炸弹’,一旦踏出农场一步就会直接引爆,当场死亡。”
原来如此。
顾浅收回视线。
她就说那些鬼怎么可能放心大胆地让成人帮忙饲养食用儿童,又让她们自由活动,也不怕跑掉。合着在身上都安了一层保险。
这样一来,她原来想的也许可以转移其余农场人口的事也彻底行不通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做得到,一座两座还行,再多加点简直挤都挤不下。
既然如此就换个思考方向,顾浅想,假使被突袭也可以拖延时间到有援兵赶到……
赫然想到了某个可能性,她眼皮一跳,转身就往大门里走去。
路程不远,顾浅却在半道上就瞥见了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尽管急着去找人,她还是叫了一声。
“你做什么?”
“……!”
那人条件反射地一僵。
等反应过来,连忙赔着笑道:“这不是正找您呢,您现在有事吗?”
这个原先作为谈判代表的男人早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一口一个“您”地叫着亲热,顾浅压根不怕他逃跑——就算他想也没那个机会。
顾浅:“找我?”
她说这话时还用余光留意着大门外的情形,自然没看见男人的眼睛贼溜溜地转过一圈,嘴上却还是谄媚的语气。
“就想问问还用不用我再带您去下一个……”
他什么时候这么主动了?
被顾浅狐疑地扫过一眼,男人立马搓着手结巴起来,“我我我能做上的也就这点事了,所、所以想给您多帮点忙!”
顾浅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男人紧张得都快窒息了,却见她嘴角浮现出来点奇异的笑意。
“好啊。”
这两个字被吐出来时,男人心里的大石扑通落了地。
“反正我也想到了解决的办法,”顾浅不慌不忙道,“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正要找他们说件事,等我回来就出发。”
她往控制室走去,曾经是希望他们投降的谈判代表的男人自然不方便跟上去,就站在原地翘首以待。他生怕对方中途改变主意,一分一秒都被这焦虑拉得外漫长。
终于,他看到顾浅再度出现在门口,脸上的神情不似有了别的想法,这才松了口气。
“这就出发?”
这男人马上问道,又察觉到自己没掩饰住的急切,连忙找补了一句:“就咱们俩吗?这次可比较远,要不要再叫上个谁——”
他很快就后悔了自己的慌不择言,要是这家伙真听进去岂不是毁了。
幸好——
“用不着,走了。”
顾浅说。
话音未落就转身向卡车走去。
听到她打算孤身前往后的男人强压下得逞的笑容,转眼间又表现出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而他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悄悄按下了掌心里捏着的某个按钮。
*
桌上的通讯器猛然震动起来。
最顶上的小灯泡一亮一亮,红光同时映在面具后的数只眼睛里。
坐在桌边的可不正是伊维鲁库公卿。
它按灭了通讯器,收回那只长爪的时候心情愉悦地轻轻敲击着桌面,低低笑了一声。
这下,“猎物”彻底上钩了。
它非常期待,这胆敢抢走它的农场的元凶自己扑进天罗地网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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