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西京外郭城的宣平坊,苏家宅子。

    苏母坐在正堂的主位上, 手上执着一柄象牙珐琅宫扇, 却也不摇着扇风, 只在手上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着, 不停地啧啧称奇。

    陈嫃端坐在右下首的位置,手上捧着一盏青花瓷茶杯, 时不时笑着附和苏母几句。

    “皇后娘娘也忒大方了, 咱们进宫一趟, 她就赏了这么多东西,跟流水似的。”一想起被自己亲自收进库房里的那些稀罕物什, 苏母心里头就乐开了花,笑得眼睛都只剩一道缝了。

    想了想又道“娘娘小时候爱吃猪油米花糖, 当年那家点心铺如今已经不开了。不过做法简单得很,下回入宫前倒是可以提前做了带去, 只是她如今吃惯了山珍海味, 也不知道还喜欢不喜欢”

    从前赵仙仙在赵家村时,虽然被娇养得白白胖胖的, 但也不是顿顿能吃上荤腥的,她又嘴馋, 自然极喜欢这些带着油香的小点心。

    陈嫃想象了一下,胖嘟嘟的小赵仙仙抓着一块猪油米花糖来啃,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花的场面,当即就不顾仪态地笑了起来。

    又道“娘娘定然是喜欢的,只是母亲也别太操劳, 只在一旁吩咐着底下人做就是了。”

    她这一笑倒把苏母给笑蒙了,打量了几下自己这个儿媳妇后,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喊什么底下人做还要我费心思教,倒不如我一口气儿就做出来了”

    “母亲与阿嫃是说到什么了怎的笑得这般开怀”苏太医还在堂外就听见一阵阵笑声了,跨过门槛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太医院判的官服。

    看见儿子下夜值回家,苏母笑得更高兴了“阿恒你回来啦,我和你媳妇正说着皇后娘娘赏下的东西呢。”

    苏太医坐在左下首的位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对面的陈嫃,见她脸上的笑意突然就收敛了起来,心里有些悻悻的。

    苏母端详着儿子这张略显憔悴的脸,眼下两抹青晕,胡茬子都冒出头来了,颇为心疼地劝道“这在太医院里当差,虽比在自家医馆里体面些,但隔上几日就要值夜,也太辛苦了,倒不如辞了罢,这太医院判一年的俸禄也才那么点儿。”

    陈嫃见他就这么呆坐着,也不回苏母的话,先是甩了他一记眼风,才笑盈盈地说“母亲这是什么话,能进太医院里当差,是天底下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苏太医被她这么一瞪,才回过神来,“阿嫃说的对,儿子当初为了考进太医院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怎能说辞就辞了”

    苏母无奈一笑“你们夫妻俩紧张什么,我也不过是顺嘴一提,没真让你把官儿给辞了,不过是心疼你动不动就要熬通宵罢了。”

    言罢,她将手里那柄象牙珐琅宫扇递给身旁的丫鬟,叮嘱她小心仔细地放回库房里,又拿起那柄放在桌上的自己的蟠桃画团扇。

    一边摇着扇子扇风,一边左看看、右瞧瞧底下这对小两口儿,打趣道“你们俩打算闹别扭到什么时候都说小吵怡情,可你们连吵都吵不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反倒还耽误了我抱孙子”

    “母亲”陈嫃和苏太医这对夫妻这时候倒是默契得很,竟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这话一落下,陈嫃的双颊就添了一层绯红了,但还是从容不迫地揭开茶盖儿,细细呷了一口里面的信阳毛尖。

    苏太医的耳根子也是有些发红,摸了摸鼻子,忍不住抬眼望了望她,可瞧着她这副明明极为羞赧却努力装作镇定的模样,又愈发移不开眼了。

    今日陈嫃穿着一身天青色竹枝纹褙子,配一袭淡杏色吴罗细褶群,绾起的单螺髻上只斜插了一支玛瑙芙蓉簪,分外的清丽动人。

    苏母挑了挑眉,暗笑了一声后,又再接再厉道“唉,上回入宫,是为了询问皇后娘娘有没有生双胞胎的秘方的,结果同娘娘相认后太高兴了,竟然都把这事给忘了。下回再有机会入宫,定要好好问一问的,好让阿嫃也一口气生对双胞胎出来。”

    苏太医担心陈嫃听了母亲这样直白的话会气恼,连连给苏母使了好几个眼色,恳求她别再继续往下说了。

    苏母在心里暗暗啐了几句自己这傻蛋儿子,他哄不好人,自己想帮着些倒还不对了

    只不过他们小两口儿的事,她这个当婆母的也不好多掺和,那就让她们小两口自己解决罢

    于是她就直接起身,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回了内间里,嘴上还不住地大声嘀咕着“这小夫妻闹闹别扭也是正常,我个老婆子替她们瞎操什么心啊”

    两人一听这话,更是又羞又臊的了。

    从正堂出来后,陈嫃和苏太医一前一后地沿着走廊往外面走,都默不作声的,谁也没开口。

    走到两人所居的快晴院的门前时,苏太医脚步顿了顿,心里生了些犹豫。

    这几日陈嫃都不许他进屋,所以他都是歇在书房那边的,也不知自己跟着进了院子,她会不会不悦。

    陈嫃倒也没有管他在做什么,自顾自地款步走进了院子的上房里,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又唤明惠去命人传早膳过来。

    而在上房门外徘徊这的苏太医,思忖片刻后,还是鼓起勇气跟着进来了。

    他先到内间里将身上的官服换了下来,粗略梳洗整理了一下,又换上一袭石青色常服,出来后就直接在陈嫃身旁的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来了。

    陈嫃微微怔了一下,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不动声色地瞟了他几眼后,到底也没说什么赶人的话。

    明惠上前来禀告说早膳已经备好,夫妻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陈嫃故意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裙摆,想让他先行。

    但苏太医也不知是不是没看出她的意思,就这么傻站着等她,陈嫃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与他一起往小饭厅走去。

    用早膳时,陈嫃的举止一如既往地优雅得体,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且每道菜都不会多舀第三遍。

    苏太医一直不太赞同她这般讲究的吃法,觉得这样对她的身子不好。

    她的身段儿本就如弱柳扶风那般纤瘦了,且他们家里用的膳食也不像宫里那样丰盛,若是每样菜品都只舀两遍,定然是不够饱的。

    于是他主动夹了菜到她碗里,又压低了声音哄她道“阿嫃再多尝几口罢这道火腿笋丝粉丝汤里的金华火腿,也是宫里头赏赐的,若是浪费了也不好。”

    陈嫃面露诧色,抬起眼看了看他,只见他面色柔和,灼灼目光里含着温情缱绻。

    而这个眼神就这么直直地撞进她的心坎儿里了,整颗心霎时间柔软得好似一团棉花一样。

    与他对视片刻后,一张脸再次莫名地潮红了起来,又带着愠恼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她急忙垂下眸子,盯着碗里他夹的几片火腿与笋丝。

    苏太医顿时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朝她讪笑道“阿嫃快吃罢,待会儿怕是要凉了。”

    陈嫃眸子里闪过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斯斯文文地夹起一片火腿继续吃了起来。

    这金华火腿不愧是宫里赏的,色泽鲜艳,红白分明,瘦肉香咸带甜,肥肉香而不腻,肉质比以往在苏家吃过的都鲜嫩一些,一点都不柴,而且十分爽口。

    一顿早膳过后,两人又回到了上房,在方才的太师椅上坐着。

    陈嫃略坐直了身子后,亲自斟了两杯茶水,递了一杯给他手中,这才漫不经心地道“夫君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

    苏太医接过茶后,准备揭开茶盖的动作微滞,紧张地思索了好半晌,才道“这几日一直都在太医院里整理以往的脉案只是我听张院使说,大皇子和安平郡君的身子都恢复得不错,阿嫃你放心。”

    前些天陈嫃与苏母进宫时,她才从小公主的口中得知大皇子和孙兰都病倒了,可把她给气着了。

    她的夫君就在宫里当差,明知道她疼爱那几个孩子,居然也没告知她一声,甚至还找借口让她暂时不要进宫

    那日一回到家中,她什么都没说,就只让人将苏太医的东西搬到书房里去了。

    陈嫃抬眸间对上他温雅清俊的面容,不太自然地看着他“那夫君怎么不与我细说一下两个孩子的病情”

    她的话让苏太医有了一瞬的怔愣,旋即又轻轻点了点头,温声不紧不慢地说“那日正巧轮到我当夜值,宫人过来传话说大皇子传太医时,我还以为他是染了风寒或是起了热,于是火急火燎地过去了。万万没想到,居然见着他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口,甚至都咳出的痰都带着血丝。”

    “怎么会这样”陈嫃呼吸猛地一滞,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抓着他的手急忙追问道。

    苏太医回握她的小手,勾起一抹苦笑,轻声道“似乎是大皇子与陛下父子间起了些争执,陛下动气后稍稍教训了他一下”

    “啊”陈嫃讶然了一声,脸色微僵,眸色变得幽暗,抿着唇静默了片刻后,又询问“那安平郡君又是怎么回事”

    苏太医拍拍她的手,声音温润如玉,解释道“郡君是前些天不小心落了水,之后昏迷了一段时间,听说如今已经好多了,就是性情似乎变了些。”

    言罢,她们夫妻俩就那么相对而坐,一个盯着两人相握着的手渐渐失神,一个满脑子想着方才的话,秀眉微微拧着,上房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仿佛落针也可闻一般。

    沉默良久之后,陈嫃别开了目光,佯装成不咸不淡的语气道“既如今说开了,夫君便唤人把东西搬回来上房罢。”

    顿了顿,又正色道“我知道夫君是怕我会忧心,才这样瞒下来的,只是若是夫君日后再故意瞒着我宫里的情况,就不止是去书房睡这么简单了,好歹我也还有一座县主府在的。”

    苏太医握着她手的力道加重了几分,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欣喜,急忙连声应了下来。

    。。

    皇宫正东边的上书房里,小皇子与柳太傅正在棋盘上厮杀着,小公主和大皇子则是一左一右地坐在两边,兴致勃勃地观战。

    柳太傅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气定神闲,将执在手上的白棋,放在右上角黑棋上方。

    而他微微下陷的眼窝里,那双幽深的眼眸忽地闪过一阵精光。

    小皇子全神贯注地投入棋局时,阴沉着脸,眉宇间的桀骜根本掩藏不住,狭眸微微敛着,透露出他心底的势在必得。

    这么个六岁的小子,身上居然有几分当年那个年轻时的冯伯尧的影子

    柳太傅与如今的内阁首辅冯伯尧,正巧就是同一届科举出来的进士。

    只不过当时年纪轻些的冯首辅,是一举连中三元,也就是乡试、会试、殿试皆考了第一,直接就被授官为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而年长些的柳太傅,当时已经下场考过好几回了,一直到那一次才考上了二甲第十九,得了进士出身。

    他本来要被外放为县官的,连地方都已经定下来了。临行之际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翰林院还多了个庶吉士的空缺出来,鬼使神差的,他也进了翰林院。

    所以也就与当时的同僚冯首辅结识了,两人还曾在闲暇之时对弈过几次。

    只是后来两人的职位都渐渐往上晋升,能相聚的时间才少了许多。

    如今瞧见小皇子下棋时这副心无旁骛、胸有成竹的模样,倒是有些怀念起当初在翰林院的时光了。

    他看着这场双方势均力敌的棋局,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笑,捋了捋自己早已染白了的胡须。

    心里头暗暗盘算着,今日下值时便去冯府一趟,探望一下那位正在告病假的老朋友。

    顺道与他说说这位小皇子,可真的是后生可畏。

    正当柳太傅的心绪不知飘到哪里去时,小皇子突然意气风发地轻笑了一声“太傅,您输了。”

    而坐在一旁围观的小公主和大皇子,则是惊愕地面面相觑,方才还是剑拔弩张的局势呢,怎么弟弟突然就赢了

    就连柳太傅的反应都迟了半拍,垂下首认真仔细地观察棋局后,这才知道,原来小皇子从开局时,就一直在诱自己走进他精心设计的局里了

    。。

    同一时间,露华宫的寝殿里,赵仙仙昨夜喝了酒,一早醒来后便头昏脑胀、浑身酸软无力的,于是半眯着眼睛任由清云和沉云帮自己更衣梳妆打扮。

    方才她梦到自己的小时候了,莫约和如今小公主差不多一样大,坐在赵家村村头老榕树的秋千上,一手拿着猪油米花糖,一手拿着麦芽饴糖,一脸满足地笑着。

    而老榕树的另一头,还站着一个看不清脸的高壮小哥哥,一直伸长了脖子偷偷看她荡秋千的背影。

    她正想跳下秋千去,看看那个偷看自己的小哥哥是谁时,猝不及防地就被清云从梦中唤醒了。

    窗边的小几上摆着一个赤金凤纹香炉,里头正熏着薄荷香,清爽怡人的淡香在殿内弥漫开来,赵仙仙闻着倒是清醒了不少,脑袋也没那么昏沉沉的了。

    清云半蹲着身子,拿着螺黛,仔仔细细地给赵仙仙描着眉,笑意盈盈道“今日一早才停了雨,出了太阳,明达法师果真就来了,也不知是不是他能预知气候呀不然怎么会算得这般准时。”

    沉云则是立在身后,轻巧熟练地将她披散下来的柔顺墨发梳理了一番,然后往上拢结于顶,反绾成双刀欲展之势。

    云髻高耸,再对称地左右簪上两支缀满珠玉的凤形步摇,口衔下垂的珠串,随着赵仙仙轻微的动作,光华灿灿,摇曳生姿。

    随后,她由清云搀扶着走到正殿时,没想到不仅明达法师在,连陈达都还没出宫,就这么大剌剌地坐在明达法师的正对面。

    明达法师双目微阖,单掌竖立于胸前,另一手拨弄着手上那串重新补好的小叶紫檀佛珠,嘴上低声喃读着不知是什么佛经。

    听见脚步声后,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朝着赵仙仙的方向双手合十,躬了一下身,默念了句“阿弥陀佛”后,才悠悠睁开了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眸子,目光平静得就如一池平静的潭水,潭面没有任何的细微涟漪。

    陈达的眉心顿时拧紧了三分,望向他时,眼里多了一份探究的意味。

    方才只觉得这僧人的长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如今见他双眸睁开后,那份熟悉感愈发强烈了。

    赵仙仙走上前来,也朝着明达法师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了个佛礼。

    然后她又极快地瞟了一眼正大马金刀坐在下首的陈达,思量着要怎么将他打发离开。

    这时,明达法师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不急不缓地启唇询问她“敢问施主,那块受损的法器,如今在何处”

    赵仙仙给清云使了个眼色后,清云就急忙将瑞兽黄玉佩双手奉到明达法师的手中。

    他的视线定在玉佩左上角的玄武浮雕上,这个位置确实生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痕。

    明达法师的眉头略微皱了一下,低声念了句佛号后,抬起眼帘注视着赵仙仙,语速也比平日略快了些“贫僧得去亲自见一见那位小施主才行,否则就要酿成大祸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仙仙臣妾梦到有个小哥哥偷看我荡秋千

    皇帝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想要扯开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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