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宫的内殿里, 四处放了不少冰盆, 金丝楠木软榻的左右两侧各摆了一架略小些的风扇车,由两个力气大些的宫人摇动着, 且内殿又不像方才正殿那么宽敞,凉意也就格外的集中。
这传话的太监严孝忠,本就是在露华宫里当差的,不然寻常的太监顶多就是把话禀告给清云沉云, 再由她们传话,压根儿就进不来内殿里来觑见凤颜。
方才见赵仙仙一听自己汇报的话就呛着了, 便惊慌失措, 直直地跪了下来。
而且脸色都白了, 额头上豆大的汗水一滴滴往下流, 无意间落了一滴汗在织金锦地毯上,他又吓得后背发寒,极快地抬手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他不敢抬眼望软榻上赵仙仙,目光定在织金锦地毯的龙凤图案上,小心翼翼地回道“回娘娘的话,是千真万确, 当时还有一众僧人在场,且奴才又是奉娘娘您的旨意过去的, 想来是没人敢乱扮演明达法师的”
赵仙仙这时候也完全顺过气儿来了,打量了他几下,软声说“快起来罢,跪着做什么既如此, 明达法师可有说什么时候进宫来”
“是,谢皇后娘娘。”严孝忠这才站起身,又弯腰拱手道“回娘娘的话,明达法师只说,待这一次的雨停了,自然就会进宫来了”
“雨停了就来”赵仙仙眉心微微蹙起“若是明日停雨就是明日来了若是十天半个月都不停雨可如何是好”
虽说西京城一年四季的雨水都不算多,可如今正值仲夏时节,说不准就会一连下好几日的雨。
严孝忠面有难色,迟疑了片刻后才道“奴才当时就求他给个准话儿,可他也没再说什么了。”
他是昨日一得了派遣就往南郊的清凉寺去了,只不过没见着人,就直接在寺中留宿了一夜,打算今日一大早的,再去求见明达法师。
本以为要费些心思才能见到人,结果今日一起身,就被一个小沙弥敲响了门,说是过来引着他去见明达法师的,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
随后他跟着小沙弥来到了念佛堂的门槛外,放眼望去便见到正前方立着一尊金身佛像,一位身着灰白色袈裟的僧人在最上席打着坐,底下还有十数个满脸沟壑纵横的老僧人在蒲团上打坐。
小沙弥笑着跟他说,里头最上面的便是他此行求见的明达法师了,又带着他先朝着佛像磕了个头,再走上前去明达法师的身旁。
待他将赵仙仙的话传达后,只见那明达法师轻轻抬起眼帘,一双平静如潭水的眼眸望着他,右手依然在不急不徐地盘着一串长长的佛珠,左手单掌立于胸前,低声念了一声佛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不紧不慢地说“雨停了,贫僧会亲自入宫一趟。”
言罢又继续闭起双目,低低诵读着佛经,没再理会严孝忠的追问。
赵仙仙听了严孝忠这话,脑仁儿也是有些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片刻后就挥手让他退下了。
沉云带着自己的姑母刘尚宫回来露华宫时,骤雨已经倾泻而出,大颗大颗地从天上砸下来,两人虽都撑着油纸伞,可一阵阵斜风袭来,还是淋了一身雨。
于是姑侄俩都先去偏房换了一身衣裙,将发鬓擦干后,再急急忙忙地进内殿去。
她们进来时,方才软榻上摆着瓜果茶具的小几已经撤走了,赵仙仙正侧着身子半躺在软榻上,透过紧闭的琉璃窗望着外头的雨势失神。
“微臣刘氏,给皇后娘娘请安。”刘尚宫离着软榻还有好几步的距离,就拘谨地朝着赵仙仙福身行礼。
尚宫是正五品女官,也是与寻常文武官员一样自称微臣,被称呼为大人,而且领的也是跟同品阶官员一样的俸禄。
所以从前孙兰才一直想着要当上女官,一来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待在宫里,二来则是希望能继续报答赵仙仙这么多年来的关照与爱护。
赵仙仙听了声响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说免礼赐座,自己也坐起身来,理了理身上有些压皱的衣裙。
刘尚宫已经年近六十来,五官跟侄女沉云有几分相像,都是那种方脸宽鼻的严肃长相。而且刘尚宫在后宫里浸淫多年,眉眼看上去还更凌厉几分。
与那位“慈眉善目”的前任尚宫魏氏相比起来,这位总板着脸的刘尚宫就不太讨喜了,所以一直低调些。
她坐在清云搬来的红木圆凳上后,拧着眉头问道“方才微臣已经听沉云说了几句,娘娘可是想跟微臣打听冯家的事儿”
赵仙仙先是抬了抬下颔,示意清云再去重新泡壶茶水过来,然后才笑盈盈道“是这样,方才听沉云那丫头说,您知道冯首辅家曾丢过一个孩子,从前本宫也没听说过这事,心生好奇,所以才劳您跑了这一趟。”
刘尚宫接过清云递来的热茶,沉吟了片刻,才从从容容地说“回娘娘的话,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微臣当年也只是略略听说过,后来冯家对这事闭口不提,所以如今知道的人并不多。”
其实是冯首辅自上位以后,朝廷内外树敌颇多,他不愿让那个已经丢失多年、不知生死的孩子成为政敌对付自家的软肋,渐渐将这事捂了下来,如今也没什么人知道有过这桩事儿了。
清云新泡来的茶是金银花薄荷茶,她老是惦记着赵仙仙最近上火,所以重新泡的这壶还是疏风散热、利咽润喉的。
只不过刘尚宫揭开茶盖儿一瞧,稍微愣怔了一下。
原以为会是些如君山银针、明前龙井之类进贡的名贵茶品,却想不到眼前这位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的皇后娘娘,会也饮这般接地气儿的寻常玩意儿。
赵仙仙端起茶盏,用盖子撇开浮上来的薄荷叶,细细呷了几口,嗓子顿时感到一阵冰冰凉凉的,舒坦极了。
放下茶盏后,她又神色认真地问“那尚宫大人可还记得大概是多少年前丢的孩子是个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刚才听沉云提起事,她蓦地就想起了无父无母的陈嫃来,所以才那样震惊。
刘尚宫皱着眉,心里暗暗算了算年份,好一会儿后才有些犹疑地回答道“莫约也有三十年了,微臣那时候还只是个尚宫局里的女史,至于是男是女,也没仔细打听过”
”三十年前的”赵仙仙一听这话就大失所望了,她如今也才二十四,陈嫃出生的日子定是跟她差不离多少的,怎么可能会是三十年前丢的呢。
随后她也没多留刘尚宫,见雨势弱了许多后,就让她先回去尚宫局忙正事了。
雨虽小了些,但一直淅淅沥沥地落个不停,一直到了晚膳时分都还没停下。
皇帝最近几个月来朝堂上的事务繁杂,晚膳都是直接在昭明宫那边用的,今夜却破天荒地回来露华宫用晚膳了。
小公主和小皇子撑着油纸伞冒雨从上书房回来时,发现她们那位不苟言笑的父皇已经在坐在膳桌前,跟她们的母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了。
“玖儿珒儿,你们回来了快坐下一块儿吃罢。”赵仙仙瞧见两个孩子后,朝着她们温柔地笑道“本是打算和往常一样,等你们回来了再传膳的,只是你们父皇说饿了,所以才提前了。”
其实哪里是皇帝饿了,只不过是担心她不按点用膳会伤着脾胃,所以才找了这么个借口罢了。
皇帝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个孩子,示意让她们也坐下来用膳。
小公主和小皇子立即上前去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只不过向来活泼的小公主变得有点蔫蔫的,也不敢抱着自己母后撒娇了。
“这酸菜鱼味道不错,玖儿你喜欢吃鱼,快尝尝看罢。”赵仙仙夹了几块雪白的鱼片到小公主的碗里。
从前赵仙仙让御膳房也做过酸菜鱼,只是做出来的更像是用酸菜来炖鱼,味道虽也不差,但到底跟沈岚那种鲜嫩爽脆的酸菜鱼不一样。
今日沈岚留给御膳房的第一个菜谱,就是这道酸菜鱼的制作方法。
御厨们见着这新鲜的做法也是啧啧称奇,他们也都是有深厚功底的,按着菜谱的步骤做出来,尝过味道后,更觉得妙不可言,鱼片不仅不会散烂,而且滑嫩又爽口,跟酸菜的味道相互融合,鲜美多汁,回味无穷。
于是一个个御厨都争先恐后地想收沈岚为徒了。
赵仙仙也夹了几筷子给小皇子,笑盈盈道“对了珒儿,昨日你找母后要的西洋镜,母后已经让人都送去你屋里了。”
小皇子下意识挑了挑眉,昨夜他迟迟等不到,本以为自己母后已经将这事儿给忘了,还打算一会儿再求一次,没想到她竟还记着
“是,儿臣谢过母后。”他低声回道,又抬眼极快地望着一下赵仙仙,心里莫名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容。
皇帝的脸色突然就变得有些阴晴不定了,赵仙仙给两个孩子夹了菜,而且都慰问了一番,却就是不给他夹。
于是就伸手给赵仙仙夹了几筷子鸡丝银耳,他记得赵仙仙前些天还说过喜欢这道菜,说不定她一高兴就会也给自己夹菜了。
赵仙仙却不假思索地将他夹来的鸡丝银耳拨开一边,继续夹那盆酸菜鱼里的鱼片吃,还嗔了皇帝一眼道“这鸡丝银耳臣妾已经吃腻了,陛下不要再夹来了。”
皇帝心里发堵,好像里头塞了一团棉花一样,不由得生出一阵酸楚来。
如今孩子大了,仙仙分给她们的心思越来越多了,连一筷子菜都不给自己夹了。
从前仙仙吃到什么好吃的,都是第一时间跟自己分享的,如今对象却变成了几个孩子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相处久了,仙仙已经开始厌倦了自己这个人了,要不要想想法子挽回她的心
赵仙仙瞧他剑眉紧蹙着,一副失魂落魄的呆样望着自己,“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又急忙忍住笑意。
想伸手掐一掐他的耳朵,但又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跟他太过亲密了,所以只夹了一筷子酸菜鱼到他碗里,娇声笑道“陛下怎么一直不尝尝这酸菜鱼味道挺好的呀。”
皇帝得偿所愿后,顿时满心畅快起来了,夹起碗里的鱼片随便嚼了两口就往下咽了,估计也没吃出什么味道来,嘴上却一本正经地说“嗯,是不错,既然仙仙喜欢便让御膳房多做几回罢。”
每次赵仙仙随口说句喜欢吃什么,他就恨不得天天让人做,只不过赵仙仙的喜好,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几天就很快腻味了。
也就是因着她这性子,皇帝这么多年总是担心她会像腻味那些菜一样,会厌倦了自己。
用过晚膳后,小公主和小皇子也告退了,赵仙仙倒也没立刻进内殿里梳洗,而是继续坐在饭厅的膳桌前,慢悠悠地饮着消食健脾的陈皮甘草茶。
放下茶盏后,赵仙仙顺势把头抵在身旁皇帝的胸膛前,听着熟悉的心跳律动声,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在咚咚地跳。
她这般主动跟自己亲近,皇帝心里早就软得一塌糊涂了,也伸手搂住了她,下颔抵在她的发顶,轻轻拍着她的肩。
赵仙仙歪着脑袋,睁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眸望他,娇娇软软地问“方才用晚膳,陛下怎么冷着一张脸,两个孩子都怕了你了,也不敢出声。”
皇帝一手握住她的两只小手,眼里饱含温柔,低低笑了一声道“朕可没有冷着脸,是她们自个儿胆子小,朕又没不让她们说话,仙仙怎么反倒怪到朕身上来了”
赵仙仙挣开了他的怀抱,悄悄翻了个白眼,欲要再拿他平时板着脸吓唬孩子们的事情出来算旧账,却蓦地想起了今日听说的那件事来。
犹豫了片刻后,她才小心地看了一眼他,试探着说“对了陛下,臣妾今天听说,冯首辅大概三十年前丢过孩子,陛下可有听说过”
皇帝闻此微微怔了一下,像冯首辅这种虽然位高权重,但家世不好,不参与任何党派,也不收门生,独来独往、政敌无数的官员,他是没有特别细查过的,倒还真是不知道有这么一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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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朱雀门街东第四街的胜业坊,冯首辅府的清风院。
清风院是冯首辅那个过继的儿子,也就是户部侍郎冯佑光,及其夫人张氏住的院子。
这时候,张氏就着煤油灯的光亮,坐在绣架前刺绣着花样,虽还没成形,但隐约能猜到绣的是个大大的“寿”字,兴许是要送给如今正病重的婆母的。
她瞧着已经快要到亥时了,就有条不紊地收了尾,然后将这些针线整理好。
翻身上床后,她望着还坐在床沿看着账目的丈夫,低声问道“夫君,这些天儿我伺候婆婆时,总听她念叨孩子、孩子的,是不是怨我没能生个孩子出来”
这冯家是没有孩子才将自己丈夫过继来的,想不到自己与丈夫也是没个孩子
她与冯佑光成亲近十年了,就只在新婚时怀过一次孩子。
那时候冯佑光还不是首辅的嗣子,而只是勉强温饱的秀才;张氏原就是个绣娘,嫁给这个穷秀才后,还是继续做些绣活儿填补家用。
只是那时候张氏年纪轻不知事,都不知道自己有身孕了,本就吃喝得不好,还一连熬了一个多月,赶制出一个绣花屏风来,日日都只睡不到三个时辰,这屏风是在工期前绣好了,可孩子没多久也小产没了。
提起这桩伤心事,冯佑光也嘴里一阵发苦,但还是笑着安慰道“非也非也,夫人你误会了,母亲说的孩子,兴许是她自己当年没了的孩子。”
张氏一脸迷茫,困惑不解地问“夫君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朱婶送你我上京前,曾与我说了些往事,当年父亲与母亲是有过孩子的,当时父亲准备一人进京赴考,却放不下妻子和孩子独自在家中,所以最后一家三口一起上京来了。”冯佑光附在妻子的耳畔,将声音压得极低,生怕隔墙有耳。
他口中的朱婶,其实是他自己的生母朱氏,如今他已经过继来这边了,所以改称生父生母为叔婶。
顿了顿,他才又接着说“后来父亲在途中的驿站,去马厩里安置车马时,母亲一人抱着孩子在堂前等着。那时候正值文帝在位的后期,皇室的人只顾着修仙炼丹,民间又祸乱不断,人贩子更是猖獗一时,见到个少妇独自一人抱着孩子,大庭广众之下,就直接抢了孩子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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