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一过,江莱就回到了A市第一医院继续上班。听程庆红说,李老太太的后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整个丧葬的费用都由岑谬包了,而岑谬的父亲岑玉贵一直没有出现,像是在怕什么。
早晨赶地铁的时候,江莱想起来一件事,她和岑谬十年没见过面,也没有任何别的交集,岑谬怎么知道她是医生的?这个疑问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拥挤的地铁给挤没了。江莱没再胡思乱想,岑谬不是当年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忙碌的公司老总哪里还有时间来关注她这样没名没姓的小医生。
以长辈的眼光来看,江莱是个争气的人,高考全省第十进A医大本硕连读,后来又以年级第一的名次得到了留校的机会,一边读博一边在A市第一医院工作。一院作为A市最好的三甲医院,有多难进可想而知,能进一院,不仅要学历好,还得有家庭背景,要么就得是像江莱这样的学神。
尽管注定是A医大留名校史的学神级人物,江莱在一院工作两年,做了300多台手术的助手,到现在也还只是一助,领着不高不低的工资。想在一院混出头,光靠成绩优异是不行的,还要懂人情世故,会适当混个圈子。江莱很聪明,其实也明白该怎么出头,但她明显对此兴趣不太浓厚。亦或说,江莱对很多事都没兴趣,只有做手术的时候才会认真,其余时间似乎都在出神。一院的人都知道江医生清心寡欲,工作狂魔,丁克主义,母胎单身。这一串名词加身,怎么看也像个拒人千里的高冷女神吧,事实上认识江莱的人会说,江莱挺温和的,除了发呆的时间过长,性格还不错。
外科楼出了件大事,医院出的事无非两种,医闹和医疗事故。但今日例外,308号房的病人自杀了,原因未知。
308号的女病患只有十六岁,脑内长了颗良性肿瘤,常规手术,难度不大,江莱难得有机会主刀,A医大的学妹沈俞涵当一助。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很成功,在医院住个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病人却在住院期间选择了轻生。
江莱急急赶去308号房,房间外面已经围了一圈人,江莱极少不耐烦地喊了句:都让让。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江莱挤进房间,就见到躺在地上面无血色的女病患,还有抱膝坐在一边的沈俞涵。
沈俞涵感觉身边有人,她抬起头,见来人是江莱,眼睛刷的红了:“学姐,人没了。”
江莱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嗯了一声,然后蹲下来检查。女生用腰带套在厕所的手柄上自缢身亡,如果不是一心求死,这么矮的高度她随时可以放弃自杀。
沈俞涵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她怔怔地问江莱:“为什么啊?”明明手术很成功,明明病都要好了……沈俞涵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苦,实习期间就被副市长父亲安排到一院跟着江莱学习,308号房二号床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她满心欢喜地想要救死扶伤,做个受人尊敬的好医生,第一个病人就出了这样的大事,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被现实狠狠抽了一耳光。
为什么?江莱能回答医学问题,却回答不了关于生死的问题。相比沈俞涵的崩溃,江莱要平静很多,平静得几乎冷漠。不仅仅因为江莱已经在医院待了两年,更因为江蓁去世后,她从内心底对于悲切情绪的刻意回避。
江莱问沈俞涵:“病人家长在吗?”
沈俞涵抹抹眼泪,摇头说:“已经通知她父母了,人不在A市,正在来的路上。”
308号房的家庭,沈俞涵大概有个了解,父母都是公司高管,孩子住院接近一个月,两人来医院的次数寥寥,可能在忙着做生意没时间。江莱从沈俞涵那里了解到情况后,没多说什么,只让她别太难过,然后通知了科室主任刘宇,就离开了308号病房。
外科楼的过道很长,长到从一个人的出生到离世。每次走在这条过道上,江莱都有种恍惚的感觉,她在过道上见过许多生死,这是作为医生必须习惯并经历的,她知道沈俞涵也会有渐渐看淡的一天,安慰何其多余,反而显得高高在上。
“江莱,怎么回事?”一院的外科室主任刘宇本来早上休息,听说出了事连忙赶来外科楼,一上楼就看见江莱靠在过道上走神地看着地面。
“刘主任,308号床的病人自杀了,早上护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生命特征了。”
刘宇皱眉,心知出了这样的事,最麻烦的是江莱。虽然手术很成功,但家属极有可能怪罪手术没做好,迁怒到主刀医生江莱。江莱性子淡漠,和刘宇走得不近,但刘宇好歹算是她的老师,刘宇有惜才之心,不忍心让学生遭这种无妄之灾,他想了想说道:“这件事不怪你,你不用担心家属的问题,我会去和院长沟通解决方案。”
江莱领会刘宇的好意,感激道:“嗯,谢谢刘主任。”她想起沈俞涵,顿了顿继续说:“小沈还在病房里面哭,308号房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刘宇啊了一声,也懂了江莱话里的意思:这事注定不会闹大,他不必太忙活。平时江莱对人情世故心不在焉的,却并非真傻。
让刘宇和江莱都没想到的是,几天后308号房病人自杀的事炒得沸沸扬扬,却不是因为308号房病人的父母闹事,而是源于一封留在网上的遗书。
遗书落款书一澜,308号房女孩儿的名字。这个高二学生在生命最后几天留下的独白,满是孤独、无助和与父母的疏离,字里行间的压抑刺痛了许多网友的心。网友因书一澜的死,开始反思中国式家长以及原生家庭对孩子造成的种种伤害。书一澜的热搜从十几上升到了第一,书一澜所在的城市、医院和主治医生江莱都被扒了出来,她的父母自然不能幸免被网络暴力,哪里还敢追究医生的责任。
遗书里书一澜几次提到“江医生”,说江医生不仅医术好,还长得漂亮,是她在人生里遇到的最温暖的存在。可惜即使这么温柔的人也无法治好她的心病,来自冰冷家庭的孤独感最终吞没了她。
有人问:江医生是谁?
一个叫“A医大书虫”的网友发帖:【江医生就是江莱啊!A医大著名学神,在校七年,每年都考年级第一名,拿奖学金拿到手软,关键她长得还贼靓,献上我多年前在图书馆的偷拍!】A医大书虫上传的照片在A医大图书馆,照片上是一个扎着清爽马尾、穿白色t恤女生的侧脸。虽然只是侧脸,但可以看出女生很白,鼻梁高挺,瓜子脸。
一石激起千层浪,江医生彻彻底底火了。几天之内,更多关于江莱的事迹陆陆续续被江莱的校友们曝光,无外乎是夸她漂亮善良,成绩好,待人温和。偶有几个网友怀疑是故意炒作,都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吹捧盖了过去,毕竟没人相信一个十六岁高中生会愿意用生命帮人炒作。书一澜短暂的生命承受了太多冷漠和孤独,但好在有江莱为她带去过温暖,算是不幸中的一丝慰藉。
火得一塌糊涂的江莱本人对自己无意间成为网红的事却一无所知,她从端午假结束之后就连续加了好几天的班,整个人疲惫不堪,甚至没时间看个微博朋友圈。倒是她同届的同学李航兴冲冲地跑来找她:“江莱,你出名了!好多人都在问你什么时候出道。”
江莱捧着刚泡好的方便面,一脸茫然:“出什么道?你很闲吗,不去值班跑来我这儿干嘛?”她和李航认识好几年,李航除了人有点吊儿郎当之外没什么大毛病,而且脸皮厚,不怕热脸贴冷屁股,是江莱为数不多可以聊天的朋友,所以她说话也不用太客气。
李航打开手机,给江莱看:“喏,你之前那个病人写的,说是感谢你对她很好,现在网上你粉丝可多了。”
江莱看完书一澜写的遗书,皱着眉头沉默了。
书一澜认为江莱温暖,可能算误解。江莱自己都记不得她做了什么,或许只是看在对方是未成年的份上,给了她一块棒棒糖,又或者是做手术前跟她说了句别害怕。
江莱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医生的本职,她对谁都这样,如果这都叫温暖,可想书一澜的生活有多冰冷。选择自杀是悲剧吗?如果生命里是一望无际的冰冷,江莱也不确定死亡是不是一种解脱。但江莱很确定的是,她自己不愿意因这件事出名,吃人血馒头的事,江莱办不到。
李航看江莱不说话,了然道:“时间久了兴许风头就过去了,我刚从外面过来,现在门口都堵着记者,你要不想被采访下班了我给你当保镖!”说完还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口。
江莱笑了笑,没把李航的话当回事儿,这世界指望谁都别指望李航。李航做得最好的事儿就是外科手术,然而他的手术水平在一院都是吊车尾的,就更别谈什么为她保驾护航了,不添乱都是好的,她甚至怀疑网上有些关于她的爆料是李航写的。江莱几口吃完泡面,把面盒扔进垃圾桶,问道:“我这几天晚点回家就行,你是不是晚上要值班?我帮你值班好了,你就当放假吧。”
李航嘿嘿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江莱不多废话:“那我去问问别人。”
李航拦着她:“别别别……多谢江医生!”
于是江莱连续加班了一整周,又接着加起班来,忙得昏天黑地,忘了自己还跟人有约。这晚她拿着保温杯去接热水,歇口气的功夫,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岑谬”,江莱盯着这个名字看了足足五秒才接通,她没想到岑谬会联系她。
“喂,江医生。”
电话那头是一个清冷的声音,声音里带着几分疲倦,想来是刚忙完工作。不得不承认,岑谬这些年长开了,变得风情万种,楚楚动人。十年来仅仅只见过一面,光听着对方的声音,江莱脑海里就不禁浮现出一个画面:岑谬慵懒地将头发撩在耳后,嘴角沁笑,眯着她那特有的好看的桃花眼。
江莱暗自叹气,不懂为什么脑子里会浮现这样的画面,她问道:“是小岑?有什么事吗?”
岑谬笑了起来:“江医生贵人多忘事,我们上周不约好有机会一起喝酒吗?过两天我要出差去趟A市,正好顺路约你。”岑谬有个优点,说好的事再忙都能记在脑子里,她从商多年,认识的商业伙伴数百上千,但只要是见过一面,她都能记住对方的名字和爱好。
江莱拍了拍额头,她是真忘了:“我这两天加班加傻了,差点给忘了,你什么时候到A市?”一边说一边给保温杯添上热水。
电话那头的岑谬听见接水的声音,结合江莱不修边幅的模样,不知为何想起了“老干部”三个字。她嘴角微微上扬,道:“两天后的中午,晚上能抽出点时间?”
江莱揉了揉一头乱发,看着眼镜子中的自己,双眼因睡眠不足而发红,嘴唇苍白,满脸倦色,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答应:“好,没问题。”
稍晚些时候,下班回家的江莱还是被锲而不舍的记者给蹲到了,江莱抬手看了眼手表,凌晨三点,她无奈地想道,看来记者也不比医生轻松,只能认命。
第二天一早醒来,岑谬就看到手机推送的新闻图片:身穿白大褂牛仔裤,手捧保温杯,双眼茫茫然的江莱。岑谬惊讶之余,忍不住啧啧笑出声,早上心情好了,一整天心情就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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