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韩家别墅出来, 林晚音在南湖湖畔静静地坐了一小时, 才像往常上午课程结束一样回了家。
清溪在厨房准备午饭,玉溪、云溪在旁边看热闹,徐老太太自己坐在客厅。
“娘, 下午韩小姐要去她外祖母家, 在那边住一天,要我周一再过去。”林晚音微笑着道。
徐老太太嗯了声, 她在乎的是儿媳妇与韩莹的师生情, 工资多一天少一天的没关系。
“那我去换身衣服。”林晚音垂眸道。在家里,她习惯穿衫裙,旗袍算是当家教的工作装。
徐老太太眼皮都没抬。
林晚音转身, 往外走时,耳边鬼使神差地响起韩戎的话, 嫁给他, 就能摆脱婆婆。只是一瞬,林晚音就将那个不孝的念头压了下去,婆婆对她确实苛刻, 但徐望山对她有恩, 他给了她名分与安身之家,自己身为徐家的媳妇,理应替亡夫服侍婆婆。
脱了旗袍, 换上一身不带任何花边的衫裙, 林晚音再次去前院找婆婆。玉溪、云溪提前过来了, 女孩们天真烂漫, 客厅一下子欢快起来,林晚音坐在徐老太太右下首,看着婆婆与女儿们相处融洽,林晚音忽然又觉得,这样过下去也不错。过个两三年,大女儿出嫁,然后她继续替二女儿相看女婿,等十几年后小女儿也出嫁了,她应该也当上外祖母了,养养花种种草,清静安乐。
“上菜了!”
云溪最先瞥见院子里的姐姐,高兴地叫到。
林晚音、徐老太太都望向客厅门口。
清溪、春雨、厨房的王妈手里都端了东西,清溪走在最前面,进了客厅,她笑着对左侧席位上的母亲道:“娘,今年我送你的生辰礼物是一道菜,我自创的,您看看,能猜出菜名吗?”
将手里的釉上蓝彩描金的瓷汤盆放到方桌上,清溪掀开盖子,白雾卷着菜香顿时腾空而起。林晚音低头,就见汤盆里是一道炖全鸭,奶白色的汤汁宛如一片白沙,其中点缀着笋片、火腿。清溪是她亲自教导出来的女儿,林晚音一看就明白了,见两个小女儿还不懂,她故意问长女:“与琴曲有关?”
她名义上是提出疑问,其实是提供了线索。
清溪、徐老太太都看着两个小姑娘猜。
玉溪学过琴,略加思索就猜出来了:“平沙落雁!”
众人皆笑,只有云溪懵懵懂懂,对着汤盆找大雁、沙子。
清溪送了礼物,开席前,玉溪煞有介事地拿出一张纸,抑扬顿挫地朗读她为母亲写的作文。朴实直白的文字,字字都饱含女孩对母亲的喜爱,林晚音唇角上扬眼含泪花,看着三个孝顺懂事的女儿,心满意足。
下午娘几个去赏桂花了,也是南湖附近的景点,秋风习习,桂花飘香,十分适合一家人出门游玩。在公园走走停停地逛了一下午,清溪请家人去山居客吃席,吃饱喝足,再步行到隔了两条街的戏园听戏。
周先生是国内有名的京剧名角,有他登场,今晚戏园爆满,二楼的包厢早就被上层名流们抢订一光,清溪的票也是孟进一大早就去排队才买到的,可以说,今晚只要能进场,便是一件足以炫耀的资本了。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清溪娘几个刚到戏园外,一辆福特汽车就停在了路边。清溪认出那是顾家的车,想趁车门打开前进场的,可徐老太太也看见了,然后假装没领会孙女的意思,竟笑眯眯地站在路旁,等着顾家众人。
顾世钦、顾世昌兄弟最近为了纺织厂的生意四处奔波,没心情看戏,顾老太太爱听戏,小角色不值得她冒着被人嘲笑的风险出门,但周先生这等顶级名角,顾老太太舍不得错过,因此叫上二太太、孙女顾宜秋一起来听戏,顾明严作陪。
双方打了照面,清溪震惊地发现,顾明严明显地瘦了,远远地望过来,男人神色复杂,戏楼灯光投射在他身上,光影里的男人,忧郁而俊朗,竟比他意气风发时更容易令女人痴迷,清溪当然无动于衷,但路过的太太小姐们,几乎全都会打量顾明严一番。
“老姐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当顾老太太走过来,徐老太太笑眯眯地主动搭讪道,说完仔细瞧瞧顾老太太,她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问:“老姐姐怎么清减了?”
那假惺惺的样子,顾老太太真恨不得一口吐沫吐徐老太太红润矍铄的脸上!
但那样就相当于输了,顾老太太才不会认输。扯扯肩上的披帛,顾老太太笑着回敬道:“偶感风寒,已无大碍,你们也来听戏啊?嗯,望山的仇报了,是该放下仇恨往前看了,一味沉浸在过去,只能徒添伤悲。”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纺织厂还在,顾家就不用担心生计,徐老太太枉死的儿子却再也回不来。
注意到徐老太太猛缩的眼角,顾老太太外痛快。
“是啊,我信因果,菩萨果然照拂好人,让杀害我儿的凶手得到了报应,相信其他杀人放火之徒,早晚也会自食恶果。”徐老太太一脸虔诚地道,慈眉善目的,仿佛她真的只是在感慨因果循环。
顾老太太却想到了当年的陆姨太太,想到了顾怀修送到她面前的人头,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祖母,走吧,人多了拥挤。”顾明严挡在两个老太太中间,克制着不去看清溪。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曾经被他视为弱女子的清溪先是赢得厨神美名,现在又准备在杭城开酒楼,顾明严自觉此时的他,不配追求清溪。
不过,他靠自己在英国的人脉联系了一家公司,如果能达成合作,家里的纺织厂就还有希望抢回市场。到那时,他才有资站到清溪面前。
戏楼挂满了造型别致的花灯,古色古香,前排好位置都坐满了人,清溪只订到了后排偏边上的一桌票。徐老太太紧紧盯着顾老太太,发现顾老太太坐在了前面第二排的一桌,徐老太太不高兴了,嘴唇抿了起来。
清溪觉得祖母真是自找不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再落魄,也不至于连前排的票都买不到吧。没办法,清溪只得聊点旁的转移祖母的注意力。
徐老太太强颜欢笑。
进场的人越来热多,距离开演还有十分钟,终于人都到齐了,熟人们彼此交谈,嗡嗡嗡的。
“嘿,顾老太太!”
突然,一道嘹亮欢快的喊声从二楼某包厢落了下来,刹那间,两层楼都没了喧哗,一楼的听众齐齐往上望,二楼其他包厢的客人们也纷纷探出脑袋瞧热闹。那么多脑袋,清溪只看到了南侧就在她们这桌上面的的陆铎,穿白色西服的陆少双手搭在栏杆上,吊儿郎当地对着顾家人的方向道:“老太太,我舅舅说底下人多,请您过来与我们同坐。”
这半年顾怀修、陆铎在杭城大出风头,顾怀修深居简出,陆铎却经常上报,底下的人几乎全部都认得他,既然认得,便也知道陆铎、顾怀修的邀请并非出于恭敬,而是存心给顾老太太难堪。曾经被顾老太太陷害的顾三爷如今高高在上,顾老太太只能仰望……
有人嘲笑出声,有人默默看戏,后座还有个徐老太太,胸不闷了脸不愁了,捏把瓜子,边吃边幸灾乐祸。清溪见了,再瞅瞅二楼的陆铎,心想陆铎跟祖母肯定合得来。
而面对陆铎的挑衅,顾老太太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选择沉默。
“都是一家人,您别客气啊,明严表哥,快扶老太太上来。”陆铎再次邀请,喊得那叫一个亲。
顾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二太太、顾宜秋不知所措,顾明严攥了攥拳,到底经历了许多,他成功压下了上去揍人的冲动。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老太太好好看戏,我们不打扰您了。”陆铎十分遗憾地道,重新退回包厢。
又等了一会儿,一楼才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陆少真坏。”玉溪偷偷地跟姐姐咬耳朵,笑嘻嘻的,一边说一边往二楼望。
清溪摁下小丫头脑袋,严肃道:“看戏台,别东张西望的,没规矩。”
玉溪哼了哼,乖乖看戏了。
徐老太太看在眼里,非常满意大孙女的稳重。
清溪脸上稳,袖子里的小手却扯来扯去的,全身渐渐发烫。上次见面,顾怀修戳了她也摸了她……光是一个念头,清溪就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雨夜,她被钳制在顾怀修与墙壁中间,无处可躲,他的大手肆无忌惮地……
眼睛看着戏台,清溪心不在焉。
她旁边,林晚音一开始是专心听戏的,但听着听着,她也走神了。
台上周先生唱的,是《西厢记》。
张生偶遇崔莺莺,一见钟情,却遭崔夫人反对。张生通过丫鬟红娘与崔莺莺书信传情,并夜会崔莺莺,崔莺莺斥责张生非礼。后来张生思念成疾,红娘便引了莺莺来探望,两人就此订情,最终经过反抗后,二人终于得到了崔夫人的允许,喜结连理。
林晚音又想到了韩戎……
不,婆婆不是她亲母,她不是崔莺莺,韩戎也不是张生,她并不喜欢他。
林晚音强迫自己去听戏词。
八点半,曲终人散。
徐家娘几个位置靠后,出去的时候走在最前面,走到出口,恰好一侧楼梯上也下来了两个人。
余光认出穿黑色西服的男人,清溪下意识地躲到了母亲身后,双颊烫如火烧。
姑娘家害羞,林晚音体贴地帮女儿遮掩,然后看向准女婿。
顾怀修朝她微微颔首,对冷漠不近人情的顾三爷来说,这便是很恭敬的姿态了。
林晚音与顾怀修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当成了普通的礼数,回以一笑。
徐老太太差点气歪了嘴,顾老三什么意思?在她面前目中无人,却对儿媳妇恭敬有加?
她的眉峰刚挑起来,顾怀修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太太先。”
徐老太太的脾气又迅速地消了,算顾老三还懂点事。
扬着下巴,徐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先走了,玉溪、云溪不知道大人们暗中作下的婚姻约定,只把顾怀修、陆铎当面馆的熟客、来福的主人,笑笑就跟上了祖母。清溪扶着母亲手臂,眼帘低垂,僵硬地往前走。
顾怀修、陆铎一转身,排在了母女俩身后,舅舅在左,外甥在右。
陆铎贼笑,故意扭着胳膊戳清溪左胳膊。
顾怀修就当没看见。
清溪心一跳,她知道身后是顾怀修,他,他怎么能在这种场合动手动脚?
小姑娘咬了下嘴唇。
陆铎见了,学清溪的动作给舅舅看,当然,清溪咬唇娇俏动人,放到陆铎脸上,滑稽可笑。
顾怀修没看清楚便即刻收回视线,嫌碍眼。
陆铎感受到了来自舅舅的嫌弃,暗嗤一声,继续戳清溪。
清溪忍。
陆铎继续戳。
清溪也是有脾气的,分别之前,没好气地瞪了顾怀修一眼。
所以,顾怀修跟着他的小女人走了一路,就只得到了一记眼刀。
没关系,记在账上,下次见面清算。
.
归家后,女人们各自回房,清溪、玉溪都有单独的闺房,小云溪还与母亲睡一屋呢。
“娘,我给你梳头。”洗漱结束,云溪攥着牛角梳,要献上她的生辰礼物。
林晚音心里暖融融的,抱起小棉袄亲了又亲。
梳了头,林晚音侧躺着,柔声给女儿讲故事。
玩了一天的云溪,很快就睡着了。
林晚音吹了煤油灯。
房间里一片黑暗,屋里屋外静寂无声,林晚音平躺着,闭上眼睛,脑海里竟然全是韩戎的影子。
她不想想,烦躁到失眠。
翻来覆去,不知何时,林晚音终于睡着了,却没想到,韩戎又出现在了她梦里。梦里的男人,端着漂亮的蛋糕一步步朝她走来,他笑着教她吹蜡烛,他低声祝她生日快乐,梦境一转,他站在楼梯下,仰头唤她:“晚音……”
然后,梦境在这里结束,林晚音醒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耳边是幼女规律的呼吸,身边有人陪,心里某个地方,空荡荡的。
周一,林晚音忐忑地去了韩家。
韩戎不在,迎接她的,是穿着白裙子的韩莹,被韩戎呵护长大的小女孩,乖巧懂事。
林晚音相信,韩戎是个好父亲,但,两人没有可能。
幸好,韩戎言出必行,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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