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初夏,草木葱郁,延禧宫内的成片茉莉花开的茂盛,隐隐有自成花海的趋势。
水蓝色衣裳的姑娘头上带着几朵绒花,素净得很,她拿着把小巧玲珑的剪刀,修剪花枝,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在照看阿哥公主一般精细。
哪里就用得着这样?不就是些茉莉花罢了。
小宫女们涌在一处,叽叽喳喳,小声嘀咕。
珍珠自然听见了,回过头去摇头一笑,颇为无奈。
那成群的小宫女里便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青色衣裳,发顶出顺下来一缕红樱,双眼灵动的紧,她素来胆子大,估摸着珍珠姑姑的好脾性,有些好奇地开口,“珍珠姑姑,你说咱们这延禧宫这么大,怎么竟种着些白茉莉啊?”
她便说着便用手比划,双手画出一个圆来,引得珍珠注目。
珍珠愣了下,抚上那花枝,似乎是记忆中,亦有一个仙女般的人物站在花丛中微笑,姿态万千。
不过,已是昔年旧事了……
珍珠回过神去,语气仍是淡淡的,“娘娘最喜茉莉,不光是我,你们也得精细些,不得暴晒,不得雨淋。”
仔细嘱咐了两遍,珍珠便收了手里的活儿,洗净,又接过小宫女手里的冰盏,掀开门帘进了殿内。
玛瑙本就等着小宫女手里的冰盏,见着来人,眉毛一挑,打趣道,“怎么好劳烦珍珠姑姑亲自送过来?折煞奴婢了。”
珍珠早已过了那争锋的年纪,又看不惯她事事取笑,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吓唬道,“还不快送你的冰盏,去晚了,仔细你的皮!”
玛瑙占了便宜,嘴上也不饶人,“是是是,珍珠姑姑,您说的对,奴婢这就去。”
说罢,端着冰盏便进了内殿。
珍珠待在原地,若有所思,依稀记得不知是谁说过,“做了姑姑,再往上便是嬷嬷,从此便是老死一生了。”
许是时日久了,记忆也都模糊不清了。
珍珠叹了口气,很是怅惘,方听到琥珀小声道,“你怎么倒给忘了,是明玉姐姐……”
明玉,这个名字,如同那茉莉花的主人一般,是延禧宫不能提的秘密。
延禧宫的娘娘刚刚醒转,翡翠端了梳洗的水,出了门子,亦是接连阻止,“浑说些什么?也不怕闪了舌头!”
三人对视一眼,噤了声,一片寂静,帘子外面忽然又热闹了起来,小宫女们笑着跑着,四处嬉闹。
青春真好!
珍珠又看见那个机灵鬼,面带笑意,眼睛里都是怀念。
玛瑙收了冰盏出来,也瞧见了那姑娘,像是如梦初醒,恍然大悟,“我说,你珍珠姑姑怎么好好的,大发善心,疼惜起小宫女来?你们瞧,那姑娘……”
珍珠未搭话,翡翠琥珀两个倒是凑到一处,却又互相嫌弃,埋汰道,“有什么稀奇的?”
玛瑙心道她们愚笨,正要开口,却听见珍珠发了声,“像娘娘……”
是啊!那个机灵鬼怪的丫头,倒不是像极了当年的魏璎珞!
只是时日久了,幽幽深宫磨去了她满身的桀骜不驯,变得谦和平顺,大家都忘了那个曾经怼天怼地无惧无畏的小宫女魏璎珞了。
只是魏璎珞不曾忘记,她是魏璎珞。
她记得那年夏天的御花园,她对锦绣自甘堕落,甘愿为妾的思想分外不齿,连声吐槽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面容俊朗的年轻侍卫拦在她的面前,一字一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她脑子转的飞快,亦是笑的甜甜的,“富察大人,皇上是真龙天子,您是人中英才,自然不一样。”
年轻的侍卫听了称赞,忽然红了脸,“魏璎珞,千万不要瞧不起男人,宫中侍卫可都是一等一的巴图鲁。”
再见时,是茉莉满园的长春宫,她故意掉下那块玉佩,引得他的注意,心头想着全是如何为姐姐报仇。
侍卫脸上的泪痣明显别有一番风骨,像剑客,又像富贵公子。
“富察侍卫,你怎么来了?”
“我是特意来找你?”
“找我?”
“那块玉佩是我丢失的。”
魏璎珞抓住了线索,言语犀利起来,“哦?敢问何处丢失?何时丢的?”
侍卫见她离得很近,连睫毛闪动都能看得清楚,索性撇过脸去,小声道,“不记得了……”
魏璎珞心下一横,像是试探般问了姐姐的名字,“敢问大人可认识阿满?”
侍卫一愣,却是矢口否认,璎珞的眸光冷了,又笑着还过玉佩,“物归原主,少爷。”
“少爷?”
“皇后娘娘是我的主子,您是他的兄弟,自然就是我的少爷了。”
言罢,她又笑了,侍卫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郑重道,“别对男人这样笑,很不得体。”
她还记得,那个七夕的夜里,她的少爷问她讨要香囊,“我是来兴师问罪的,你的香囊没送给我,送给谁了?”
她笑的肚子疼,只觉得少爷幼稚,“难道你一个堂堂大少爷,还缺一个香囊吗?”
“缺!”
他扶正她的身子,眼底一片赤诚,“璎珞,我没有香囊要送给你,但我有一句话。”
“再多的执念,也有放下的那一天。”
“在那之前,我会一直等着你。”
她亦是记得,长春宫里的仙女娘娘,教她读书写字,明辨是非,亦有半师之谊。
还有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明玉。
这些都是她魏璎珞的一生写照。
魏璎珞拨了拨指甲,忽然想起来她已经失了宠,不禁有些自嘲。
那步入中年的帝王正是多疑的时候,不知听了什么谣言,跑来兴师问罪,抬着她的下巴,语气狠厉,“是不是一直以来,你都把朕当做是工具?”
工具?
可不是吗?
皇贵妃的位置确实好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她对赐予这个高位的男人并无感情。
魏璎珞的眼神闪动,不置一词,便被帝王甩在炕上的小几上,擦破了手腕,失于帝心。
这位继皇后还真是聪明,借了她魏璎珞的刀,杀的是皇上对她的宠爱。
只是,这一切已经够了,她的后半生只为守住主子的承诺,一生所爱,亦不过一个少爷而已。
魏璎珞累了,忽然察觉视线都已经模糊了,不自觉地碰倒了那桌上的冰盏,引得四个大宫女都奔了过来。
“娘娘!”
璎珞的意识渐渐消失,向着虚空之中,伸出一只手,笑的莫名温柔,“少爷,你终于来接我了……”
她的手缓缓落下,延禧宫内一片恸哭。
*
人若是有执念,必有其业果。
璎珞没料到自己居然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跪在长春宫的殿里,那仙女般的人物手指如嫩葱,点点她的额头一顿训斥,“魏璎珞,你是吃了熊肝还是凤胆了?”
尔晴轻笑,明玉更是幸灾乐祸,眉目灵动,插嘴道:“是啊,这个魏璎珞,胆大包天,迟早得给我们长春官惹出麻烦来!”
是真的,她回到了数十年前,璎珞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奴婢不敢。”
富察皇后见她似乎是要哭了,不复过去的倔强,心头火已经消了大半,只轻叹道,“你们啊,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这傅恒也是,好好的,怎么会在演武场上受了伤?”
她如此温柔,倒叫璎珞心有愧疚,她的少爷啊,还是这样好。
一想到待会儿,主子便要让她去送汤,璎珞的神情便活络了起来。
她好想少爷。
璎珞磕了头,郑重道,“奴才愿抄百遍宽容,以儆效尤!”
她是真的认错,富察皇后才缓和了语气,“我给傅恒熬了参汤,待会儿……”
没等她说完,明玉便自告奋勇,道,“主子,奴婢愿意去!”
富察皇后摇了摇头,笑容满面,“你去?怕是一下午都回不来了……”
她又指了璎珞,温和依旧,“璎珞,你去吧!”
璎珞正等着呢,也不管明玉难看的脸色,应声离去。
长春宫离傅恒的住处不远,可璎珞却彷徨起来,耽搁了些时间。
傅恒伤势不重,只是包扎得严实,璎珞回想起那数十年的形同陌路,只觉得眼泪止不住了。
海兰察是一如既往地嘴贱,见着璎珞这幅模样,便出声打趣起来,“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你瞧瞧,这还没怎么就心疼起来了!”
璎珞不忍落了下乘,扬起头来,悄悄将眼泪擦干,快步走了进来。
“主子让奴婢给少爷送汤来。”
她话音刚落,海兰察便找了借口离开,璎珞瞧他识趣,决定在明玉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傅恒本就关注她,哪里未曾觉察她哭过,伸手替她擦干未尽的眼泪,声音是腻死人的温柔,“怎么哭了?”
璎珞破涕为笑,反倒起了坏心,“少爷,你这样,不得体啊!”
傅恒闻言,面颊微红,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来,怎料还未放下,便被璎珞握在手里。
“魏璎珞!”
“少爷,我知道,不得体嘛,你放心,我只对你一个人不得体。”
想她魏璎珞是撩汉的老手,未经人事的傅恒少爷自然败下阵来,任她握着。
璎珞向他一步步靠近,眼神关注,“少爷,如果我说,我是为了少爷哭,少爷,你相信吗?”
傅恒一愣,“为什么?”
“我不该伤了少爷。我相信少爷,不是杀害我姐姐的凶手。”
这般推心置腹,哪里叫人不心动,傅恒已然动了心,面上却无半点显露,“魏璎珞,你就是个小骗子。”
璎珞歪过头去看他,两个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少爷,你说我骗了你什么?”
她这般问了,傅恒却是笑了,“你确实没骗我什么,大多时候是我在骗我自己。明知道你是虚情假意,有意接近,可一看到你对我笑,我便觉得满足,不可自拔。”
他反过来去抓璎珞的手,看得她满面羞红,便知道这是两情相悦了。
少爷借着生病,使唤小宫女喂他喝汤,郎情妾意,简直亮瞎了海兰察的一双狗眼。
可怜撩汉高手魏璎珞,竟提着食盒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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