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的风波没有丝毫停息的迹象。恶意的谩骂声像是落日上涨的海潮,一波接连一波,一波比一波更加汹涌巨大。
开始有人顺着乔伊的信息资料找到了她的学校,借由采访关注之名,守在宿舍和教学楼下等待她出现,试图挖掘出更多的“真相”,然后将她彻底打进地狱。
乔伊躲在外面租的小公寓里。这地方距离大学城不远,她也不敢贸然出门,一日三餐全靠外卖解决。甚至外卖送到门口,她都要反复确认才敢悻悻开门。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乔伊抱着小腿蜷在床角,纤细的脊背弯出一道柔软而脆弱的弧,瘦小的身躯像一只无助的虾米,削瘦的脊梁骨线条隐隐透出单薄的睡裙料子。
她脑袋搁在自己膝盖上,盯着地板发呆,神情空洞。
刚才家里来了电话。苏娴和乔建中平时也有上网习惯,事情发酵到这个地步,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她的事,语气满是担心。
乔伊当时声音就有些哽咽了,父母年纪大了,而且近年苏娴身体不好,她还因为自己的事要家里的老人替她操心,她觉得无颜以对。
乔伊努力调整语气,不让苏娴听出自己的异样,安慰父母说自己没事,很快就能解决的,便匆匆挂了电话。
她怕再迟挂一秒,自己就会哭出来。
挂电话前苏娴还在说,没事,大不了就回家,爸爸妈妈养她,不要在外面受委屈了。
可她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好意思老躲在父母背后。
乔伊爬下床,跑去浴室用凉水洗了把脸,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不管怎么样,她得先把实习解决,不然她连顺利毕业都会成问题。
现在韩嫣放了话,没有大公司敢用她,她只能把目标转向一些稍微小点的公司。
之前她在一家艺术培训机构做过兼职老师,经理一直对她很满意,也明里暗里提过不少次让她毕业就加入他们。当时乔伊有其他考虑,便婉言拒绝。现在的情况,那里也许不失为一个选择。
乔伊鼓起勇气给原来负责的经理发消息,说自己改了主意,能不能到他们那里试一试。语气用词很诚恳,她已经走投无路了,抱着一点侥幸心态,希望经理还不知道晚宴的事。
消息提示发送成功。乔伊等了十分钟,没收到回复,又丧气地倒回床上。
现在事情闹得那么大,还有谁不知道?各大公司都对她避之不及,哪有人敢用她?恐怕这位经理也不会例外。
心里正绝望着,手机却突然响了一下,她猛地跳起,跑过去抓手机。
那位经理给了她回复,说很高兴收到她消息,知道她最近的事情,还给了她一些鼓励,发了面试的时间和地址,让她尽快带上简历和作品过去。
乔伊顿时又觉得有了希望,眼里亮晶晶的,唇角也不觉向上扬起。这个世界上果然还是好人比较多。
面试是下午四点,还有两个小时,这边去培训机构有一段距离。
乔伊顾不上吃饭,简单把自己收拾一番,化了个淡妆,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挑了套比较正式的套裙,带上作品和简历出了门。
这家培训机构不大,主要面向中高考的艺术生,是近几年新起的,在市内也谈不上资源优越。
不过地方虽小,胜在老师之间关系融洽,乔伊在这边做过几次带班老师,合作还算愉快。
出了电梯便是前台,助手在整理文档资料。乔伊主动过去打招呼道:“你好,我是来面试的。”
助手询问:“叫什么名字?”
“乔伊。”乔伊说,“是王经理让我来的。之前我在你们这里做过兼职老师。”
助手了然地“哦”了声:“记得你呢。”她说,“今天人有点多,你先去会议室等一下吧。”
乔伊跟在助手身后,经过面试的办公室门口,外头坐着几男几女,看样子,也是和她一样来面试的。
“那个……”
助手让乔伊在会议室稍等。乔伊一路赶来,忘了买水,有些口干舌燥,想问她能不能帮忙倒杯水,对方却没有理会,径自关门离开。
乔伊只能坐在会议室玩手机打发时间。自事情发酵开始,她被各路陌生电话和消息接连不断地轰炸,电量耗损飞快,没一会儿机身便开始发烫,电量储存显示已不足百分之十。
出来时着急,又忘了把充电宝带上。
她把手机放回包内,室内开了暖气,有些闷热。她将外套扣子解开一颗,靠进椅背缓缓透了口气。
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透过竖条间隔的毛玻璃,看见不少面试者从办公室内进去又出来。好几个比她晚来的都进去了。
看起来也不像是面试进行得不顺利的样子。
乔伊看了眼壁上挂钟,五点半,和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始终无人通知。
她耐不住性子,走到前台问:“请问还要等多久?为什么有些明明比我晚到的都进去了?”
助手坐在电脑前,抬眸扫她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回屏幕,手头噼里啪啦敲着键盘,漫不经心地回应:“你再等一会儿吧,马上就轮到你了。”
乔伊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助手像是感觉到,放缓了语气说:“不好意思呀,今天人多,你理解一下。”
乔伊想着之前和他们合作过,又是她临时给经理发的消息,算是插了队,也不好再纠结下去,又耐着性子回到会议室继续等。
一直到六点半,机构大多数的人都已经下班,助手才不慌不忙地走进来:“轮到你了,进去吧。”
乔伊干坐着等了三个小时。她站起来,敲了敲久坐麻掉的小腿,深吸一口气,仔细理好裙摆和衣领。
地方不大,面试官一共有三个,见乔伊进来,原本在说笑的,相互交换了下眼神。
乔伊把简历和作品递过去,在他们对面的椅子坐下。三位都是生面孔,以前没有见过,给她发消息的王经理也不在。
李贾看看她的简历,“你叫乔伊,对吗?”
乔伊点头。
李贾说:“王经理之前跟我们打过招呼,他今天下午临时有事,所以没能过来。”
“这样啊……没关系的。”听到熟人的名字,乔伊紧绷的脊背稍稍松懈,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另一位负责面试的徐艺说:“你长得好面熟啊。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陈炳上下打量乔伊一道,恍然大悟道:“哦!你就是这阵子在网上很火的‘油画系仙女姐姐’对不对?”
晚宴的事无疑是乔伊现在最敏感的雷区。她尴尬地启唇,想说些什么把话题赶紧带过去,被李贾笑着打断:
“别紧张,王经理跟我们说过你的情况,我们和外面那些人不一样,一定会支持你的。”
乔伊勉强笑了笑,“谢谢。”
简短的五分钟自我介绍后,进入提问的环节。
徐艺问:“你觉得你的优势是什么?”
乔伊中规中矩地答道:“我在油画方面有扎实的专业知识,可以转化相应的工作能力……”
陈炳道:“听说你之前有出国留学或者是毕业后开个人工作室的想法,为什么临时改变了主意?”
乔伊局促地抿抿唇。她以前确实更加倾向于出国学习或者是开自己的工作室,做老师并不是她的第一意愿。只是现在的情况……
她还在组织语言,徐艺却快一步说:“是和最近网上的事情有关吗?”
被对方直接挑破心思,乔伊一下子乱了阵脚,放在膝头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不是的……我一直都有做老师的打算……”
徐艺问:“你觉得一名优秀的教师应该具备哪些素质?”
对方语气职业而温婉,听上去并无不妥。可从他们将话题引到网络风波那刻起,乔伊便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
徐艺的笑容像一把钉子,把她牢牢钉在座椅,动弹不得。
乔伊来之前是做过功课的,初试问题大多套路,她按照准备好的标准答案回道:“我觉得身为一名教师应该以德立身,自尊自律,以自身良好高尚的情操和思想道德感染学生……”
她话未说完。徐艺笑容更大了:“为博眼球炒作伪造视频,算是良好的情操和高尚的思想道德教育吗?”
乔伊脑子一炸,不可置信地看她。
徐艺两手一摊:“只是开个玩笑,别在意。”
李贾接话:“你最喜欢的艺人是哪位?”
乔伊死死攥着膝头裙摆,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泛出苍白,她语气僵硬:“这和我面试的职位有关系吗?”
李贾微笑:“有的,通常我们可以从求职者喜欢的艺人类型,来衡量求职者的道德标准。比如说喜欢有污点艺人的,就坚决不能要。”
乔伊绷着脸看他,没说话。
李贾说:“像我个人比较喜欢韩嫣那样的,出道这么多年,在行业里一直干干净净没有绯闻,又经常做慈善这样的好艺人。”
听见韩嫣这两个字,乔伊彻底明白了,今天的面试彻头彻尾就是个骗局。
王经理是故意把她骗到这里来的。
乔伊咬着牙,保持着脊背挺直,仿佛在守护自己最后那一丝可怜脆弱的尊严。她死死地瞪着他们,脸色煞白。
陈炳看完乔伊带来的作品案例,开口道:“不知道乔小姐是否介意现场展示一下你的专业技能。当然了,我并不是对乔小姐带来的作品不满意——”
“只是我有理由相信,一个通过造假视频博取大众关注的人,她的作品也有可能是请枪手替代,可信度比较低啊。”
他们已不再遮掩,脸上的嘲讽和戏弄破茧而出。
她像是一个滑稽的小丑,被人绑在座椅里扒光衣服,涂上污蔑的色彩,把她的自尊心撕碎踩烂,吐上一口恶臭的唾沫,轮番接受观众的鞭挞嘲笑。她却无力为自己辩解和抵抗。
乔伊霍然起身,整个人都在颤抖,咬牙一字一顿地说:“你们都是一伙的!”
李贾悠然道:“乔小姐,我就坦白跟你说了吧。韩小姐早就放了话,你的名声现在全行都臭了,哪有人敢用你。也只有我们,还给你面试的机会。”
“这样吧,只要你现场给我们表演画一幅梅花,画得满意了,我们就聘用你,怎么样?”
乔伊抬手用力抹了把涩得发痛的眼睛,冷笑讽刺:“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就是饿死街头,也不会进你们的公司。”
说完乔伊便夺门而出。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骤临,天色早早便黑下,月亮被浓云遮挡,世界像被泼了厚重的浓墨,晦暗无华。
离开暖气充盈的屋子,冷风不留余力地冲进人肺里,刀一样凛冽而疼痛地切割。
她只穿了件很薄的套裙和小外套,根本不足以抵挡夜晚的寒风。
可待在那里面,人心的凉薄,让她浑身血液都冷透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快速度冲出门外,逃离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和那三张丑陋扭曲的嘴脸。
外头的路在修缮,碎石水泥遍地都是。乔伊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走得很不稳,鞋跟系带勒得她脚脖子生疼。
这边地方偏僻,平时过路的车辆就少,又是暴雨前夕的夜晚,马路上的车更加少得可怜。
乔伊一口气跑出好远,渐渐身体的疲累将她拖垮,步伐慢下来。她没吃饭就出门了,又被晾在会议室干等了三个小时,这几天事情发酵给她带来的精神压力,委屈排山倒海般压来,身体里里外外疲惫不堪。
她喉咙压抑着,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大概是风太大的关系,吹得她眼睛发涩发红。乔伊埋头在包里翻找手机,想用软件叫车。可怎么也找不到,手机被压在杂物的最底层,她胡乱翻着,手没抓稳,背包整个翻倒掉在地上。
物品烟花般散了一地。
手机啪嗒摔落,屏幕碎成蜘蛛网的模样,与此同时,最后百分之一的电量耗尽,系统关机画面短暂几秒闪烁后,陷入一片毫无反应的黑。
乔伊怔了怔,整个人像被什么迎面劈中,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就连手机也欺负她。
她失魂落魄地蹲下身,将口红、粉饼、镜子、纸巾、零钱包,一样一样重新装进包里。动作迟缓而颤抖,像蹒跚佝偻的老太太,脑袋垂得很低,前额滑落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神情。
直到最后一样东西收拾好,她蹲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她用力地抓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喉咙终于压抑不住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呜咽。
眼泪溢出她的眼眶,在脸颊滚出一道透明的印痕,沿着下巴掉在地上。
啪嗒。
细小圆圆的一圈。
紧接着,一滴接一滴。
积累到极点的情绪像摇摇欲坠的积木,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对方轻而易举地毁掉了她引以为傲的专业和学历,颠倒是非黑白;她以为愿意帮她的熟人站在对方的阵营,一同玩弄戏耍她。她像一只脆弱无力的蚂蚁,任由对方踩在脚底,踏扁,碾踩,蹂.躏。
她快支撑不住了,她不知道该找谁,有谁可以帮她。她像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孤岛中央,四处海水蔓延吞噬,渐渐淹过她的小腿,膝盖,到腰际,胸口,逐渐逐渐的,即将淹没她的呼吸和头顶。
她快喘不过气了。
几声雷鸣闷响后,紫色的闪电劈裂了天空,暴雨倾盆而下。
整座城市都像被笼罩在了一层灰色的,晦暗的布幕中。
寒风仿佛把雨水凝固,冰锥一样重重砸落,侵蚀她身体最后一点余温。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身体蜷成脆弱的一小团,苍白削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像风雨里震颤即将坠落的蝴蝶。眼泪混合雨水无声落下。
四周空无一人。
女孩子哭得声嘶力竭,可怜又无助。
突然,有车灯划破雨夜,笔直而刺目地闯入她的视野。
是她在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源。
乔伊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混沌的幻觉。她从膝盖中抬头,紧抿的嘴唇苍白泛紫,通红的眼里满是泪水。
黑色保时捷停在她跟前,车门打开,落出一双手工精细的意大利尖头皮鞋,昂贵的鳄纹纹路凸浮,金色logo被雨水打湿,泛着冷冷幽光。
鞋跟踏进水洼,涟漪层层。
这样的皮革材质,仿佛只会出现在豪华的晚宴,踩在灯光与柔软的红毯之下,接受香槟美酒的熏陶,享受人们的崇拜与艳羡。
而不是走在偏僻街道,满是坑洼泥泞的地里。
路灯把男人的影子拉得斜长,女孩子单薄的身躯便落入他的身影之中。那人衣衫上有浅淡好闻的檀木香味,丝丝入扣,经久不散。
乔伊抬眸,对上那双漆黑凉薄的桃花眼,也许是夜太黑,灯光太过昏暗,她竟有一瞬的错觉,在那里面看见了温柔和怜惜。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蹲下,指尖拨开她前额濡湿凌乱的发,淡淡开口:
“跟我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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