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先生,董事长在里面等您。”秘书礼貌颔首,为男人拉开办公室门。
穿过宽敞的会客厅往深处走,黑色皮鞋踩进纯白柔软的羊绒地毯,塌陷进去一小块,吸去声音。
封彦在里面那扇门前停下,屈指轻叩。
“进来。”门内人声沉厚,听起来有些岁数了。
封弋靠坐在床头,接过护工递来的水杯吃药。家庭医生为他更换空掉的点滴。
他摆手道:“你们先出去吧。”
屋内的人应声退出,只留下他们爷孙两人。
封彦解开一颗西服扣子,在床旁沙发坐下,询问:“您今天感觉身体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暂时死不了。”封弋叹了口气,叫他来是有正事要谈,“市面上那么多公司,你为什么非得收购宋氏,你宋世伯他——”
“宋氏有人才实力、稳定的海外客户、银行关系,照理来说发展不可估量。但连续五年来,宋氏盈利增长不到总资产值的百分之一,也就是说好好的一间公司,因为领导人缺乏野心和目光,放由它自生自灭。”封彦说,“商业决策上,我不认为收购宋氏的计划有什么不妥之处。”
“从商业决策的角度来说,或许你的做法是对的。”封弋试图说服他,“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和你宋世伯在风向成立之初就认识了,当年你宋世伯帮过我不少,你这样做,会毁掉两家多年建立起来的情谊。”
封彦道:“您这些年私下也过让了不少生意给宋氏,否则宋氏连每年这百分之一的盈利增长都做不到。商业的目的是盈利,您老做亏本买卖就没意思了是不是?”
封弋摇头,“你宋世伯自然也明白自己商业上的眼光不如年轻人,但他这么多年一直守着宋氏,无非是为了他的孩子,希望他们有一天能幡然醒悟,回来接手他一生的心血。”
封彦有半刻沉默,接而道:“您也很清楚,宋世伯高龄得子,自幼把孩子宠坏了。他那孩子在海外的行事作风,并非是能成为CEO的人才。”
封弋和他说不明白:“你做事太狠……有时生意不光要考虑利益,还得考虑人情。”
封彦说:“撇开宋家和封家关系不谈,以宋氏今时今日的处境,即使风向不收购,将来也会被其他公司收购。”
“不管是哪家公司收购,也不能是我们风向!”
“收购宋氏的计划势在必行,不会为任何人让步,还请您转告宋世伯,让他不要多做无谓的事。”封彦起身,将身前西服扣子扣好,微微颔首道,“您好好休息,集团的事您就别操心了。迟些我还有会议要开,晚上再来看您。”
封弋又是一声叹息。这孩子……无论学业还是回国接手公司事务,都处理得极为优秀理性,从未让人操过心。但封弋担心,他的理性既是他经营决策上绝对的优处,又会是他将来一不留神便会伤及自身的利刃。
知道拦不住他,而自己年事已高,又卧病在床,公司事务也到了不得不渐渐放手的地步,封弋虽然无可奈何,但也无法多说什么。
他拉开床边抽屉,拿出一份文件,递过去。
“我叫你来,还有另外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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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被老爷子训了?”车上,陆沉问。
傍晚时分,天际被霞光染遍。像橘色颜料倒进透明清澈的松节油里,质地灵动轻薄,剔透瑰丽。
马路两侧的树荫快速飞退,光影明明灭灭,映在男人暗色的瞳孔,犹如风中摇曳的烛。
“老爷子年事已高,心地太善,加上近年他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不适宜多操心集团事务。以后不必要的事情,让秘书不要向他汇报。”封彦说。
“宋氏的收购计划昨天才拟定,还没有对外公布,估计是宋家那头收到了消息,私下去找了老爷子。”
封彦淡淡“嗯”了声,不可置否。他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抬起,又落回膝上垫放的黑色文件夹胶面,一下下地轻点,若有所思。
他当然知道宋家那边打的是友情牌,但宋氏的收购案已成定局,不会再变,宋家做再多的事也是无谓。他现在心思不在这件事上。
刚刚老爷子交给他的是一份亲笔书写的遗嘱,遗嘱人是姜泓,当年风向的创始人之一,今天上午在家中因病去世。
遗嘱内容主要为姜泓生前的财产分配,继承人是他唯一的小孙女。以及夹在其中的一份退股协议书。
封彦指尖微微屈起,甲面刮过遗嘱指定继承人的名字,纸张粗糙的质感透过皮肤传递进感官,像有东西裹住心脏缓慢摩挲,牵起一丝异样的荡动。
上面印着他曾经熟悉的,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十五年的名字。
“我要你帮我找个人。”封彦说。
“谁?”
“姜涵。”
“……姜涵?”陆沉看了眼文件,不解道,“姜家那个小孙女……不是听说她早在十五年前就死在了一场意外事故里?”
车窗外落日沉寂,万丈红光转瞬如入鞘收敛,化为无边夜色。男人眸中的光也随之淡去,直到城市万家灯光再次亮起,映入他漆黑如潭的眼底。
他曾经也和所有人一样,以为她死在了十五年前的那场事故里。
“当年的事后,她被姜泓送去了朋友家中收养……也许改了名字。我也是刚听老爷子说,具体信息还不清楚。”
“行吧,我去查。”
轿车驶过文化广场,傍晚行人匆匆,无意逗留,里面安静空旷,只有喷泉无声洒落水花,三两白鸽振翅而飞。
他忽然觉得车内狭小的空间让人有些烦闷。
“在这里停一下,我想下去走走。”封彦说。
下周要举办文化艺术节,许多布景还在搭建,往里走,满目都是搭了一半的棚子铁架和舞台,地上电线杂乱,桌椅横摆。
女孩子身影小小的,像是一尾灵活的小鱼,在将暗未暗的暮色里游动,手中持着上色的板刷,在白墙轻轻一划,带出一片流畅浓厚的湖蓝。
身前工作用的帆布裙染上了各种颜料,脏兮兮的,额间也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终于画好了。”乔伊抬手擦擦额头,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
封彦看清那幅画的一瞬,眸光微微滞住。
他不留神踩到棚顶搭建遗落的木材,脚下嘎吱一声,广场的寂静被猝不及防地打破,乔伊一惊,回过头来。
男人很高,视线齐平之处,恰能看见他领口温润齐整的温莎结,一段白皙修长的颈脖,下颌线条利落冷傲。
暗蓝条纹的领带没入黑色马甲,腰窄而肩宽,西装外套有隐暗华贵的金属光泽,身姿挺拔,气宇不俗。
乔伊一愣。
男人却没看她,朝前走了一步。夜风微徐,牵来几许男人身上的淡香,海洋混合着檀木的香氛,清凉却隐秘。
他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落在那面刚完工的壁画上。
“画反了。”他说。
“啊……?”乔伊没反应过来。
男人这才低眸瞧她一眼,不带任何情绪,眸光深如月色下的海,平淡而安静。
视线只是一瞬间擦过,很快便收回,重新聚焦在面前的画。
“你画的是《海色》。”他说。
这是个肯定句,说明这人知道YAN,并且是个懂画的。
男人语气淡然,听起来仿佛只是偶然经过想要鉴赏一番她的作品。但不知道为什么,乔伊总觉得接下来他说的不是好话,心下有种班门弄斧的虚,抿抿唇,没什么底气地道:
“……对。”
“这是下潜时候的海洋,海水透光层的深度根据海水质量的具体情况也会产生变化。”封彦指了指画中由浅至深的那片色彩,说,“靠近河口的海湾,海水相对浑浊。但这幅画中上层蓝色用色轻薄,显然是在海水清澈的热带海洋。”
乔伊没听明白:“可海里的光线不是应该随着海水深度而逐渐变暗吗?”
“热带海洋海水清澈,透光性强,的确应该是逐渐变暗。”封彦说,“所以不会出现如此跳跃的蓝色。”
他点了点画中某处,“这里,蓝色的饱和度太高,湖蓝色和群青色的混合比例不对,和上层用色有明显断层。”
乔伊只觉得脸烧得滚烫,莫名羞窘起来。他这一通说得仿佛有几分道理,可谁愿意承认自己技术不佳,判断力好像也有点问题,练习那么久,居然画反了偶像的成名作?
乔伊嘴硬道:“你、你怎么能确定我画反了?原画的上层和底层明明用的也是深色。如果你说我用色过深,那怎么解释原画里那片跳跃的蓝色?”
封彦极淡地笑了下,“海水由浅蓝至深蓝逐层递变,而最上层的阴影,其实是船。”
乔伊微微张唇,错愕。
居然是船?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画,确实越看越觉得那片蓝色过于跳跃,越看越不对劲,居然要被他的话给绕进去了。
乔伊垂死挣扎:“你又不是YAN,你怎么知道人家画的是船?万一YAN想表达的是夜空呢?”
封彦:“夜晚的海洋还有如此清晰的透光度,想象力挺丰富。”
乔伊:“……”
乔伊内心充满了挫败。
她像一条被人从海底捞上来的鱼,毫不留情地扔在沙滩上,迎着烈日垂死挣扎地扑腾了几下,宣告反抗失败,终于认命接受自己要被晒成干扁咸鱼的事实。
乔伊内心无力,沮丧道:“那怎么办?我画了一个下午的……要是一般的画我大不了把它直接反过来放,现在我总不能让风向老总明天把墙壁撬了,反过来装吧?”
女孩子模样灰头丧气的,忙碌了一整天,额发也有些凌乱,几绺发丝顺着面颊弧度悬在耳侧,脸蛋儿只有巴掌大小,五官精巧,有种天真的稚气。
她拉耸着肩膀脑袋,身材纤细,像棵营养不良向地生长的豆芽菜。
封彦向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也对指教小孩子没有兴趣,今天算是奇迹般破了例。
“有别的方法。”
他抬手,用指腹揉匀了跃层处过于明显的蓝色过渡带,然后五指一展,对她道:“画笔给我。”
男人的嗓音沉淡如夜,有让人过耳难忘的磁性。又像久酿的香醇葡萄酒,芬芳魅惑,会让人产生一种天然的服从。
乔伊有几秒走神,直到看见男人因捕捉到她呆愣的神色而轻不可觉地挑了下眉,她才如梦初醒般匆匆递去画笔。
他指尖攫住木质画笔的另一端,露在袖口外的一截腕骨性感分明,指节颀长,肤色很白,仿佛漆了一层苍白的釉。
画技熟稔流畅,看得出功底很深。
乔伊不禁看过去,是个十分年轻英俊的男人,五官有种欧洲人的立体和深邃感。路灯光层铺落,有几星几点剪碎在他漆黑的瞳里。
若不是他微微敛起的眸中有几分打从骨子里流露的疏淡和远离,那么他一切的谈吐和举止都礼貌得无可挑剔。
男人手中动作停了,察觉到她目光,侧目与她稍稍一碰。偷看被发现,乔伊做贼心虚似地别开脑袋,耳尖微微发热。
乔伊打着哈哈,强行把话题扯开:“你画好了吗?”
封彦也不在意,将画笔递回,“好了。”
画中那片过于深浓的蓝,经他寥寥几笔,变成了风雨欲来的夜空,海面漆黑暗涌,与原先光芒下清透的海洋又是另一番不同的风景。
乔伊错愕:“居然还能这么改……我怎么没想到呢。你好厉害!”
封彦礼貌性弯了弯眸子,笑意不达眼底,这样浅白稚气的夸奖于他而言并不受用,不过是象征性地回应。
陆沉在旁低声提醒道:“晚上约了拔隆达谈贝沙岛的事,时间差不多了。”
封彦点头。
乔伊还沉浸在震惊和敬佩中,见他准备离开,匆忙喊住他:“你要走了?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吧,回头我请你吃饭,感谢你帮我改画。”
封彦脚步顿住,“不用。”
乔伊总觉得不好意思,说:“那怎么行,你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
封彦无暇和她多说,打算伸手拿名片,指间动了动,有些粘稠的触感。
刚才他处理过渡带的时候,手上的颜料还没清理。
乔伊匆忙低头翻找,一下子没找到纸巾,想起之前超市买东西送的一条手帕,被她随手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
她递过去,“你用这个吧。”
四四方方的白色手帕,边角一圈粉色绣线,十分女孩子的款式,上头还印着一只傻乎乎的小黄鸭。
和男人高贵冷艳的气质明显不符。
男人没动,挺拔身姿与夜色融为一体,目光平静地打量那只小黄鸭,似乎觉得那是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生物。
乔伊拿手抹了把鼻子,却忘了自己手上也有颜料,这一抹,半张脸都被上了缤纷的色,像只五彩斑斓的小花猫。
她丝毫没留意自己滑稽的模样,见对方没打算接,着急催促道:“你到底要不要用嘛!”
女孩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大概是趁周末出来兼职的大学生。眼中有几分与陌生人相处时不惯的羞怯,直直地看他,五官秀美,透着股清淡的倔相。
封彦目光短暂审视,而后伸手,接过那方手帕道:“谢谢。”
“不客气……”
乔伊觉得他实在太冷了,尽管礼貌周全,却拒人于千里。
封彦将手上的颜料擦去,想将手帕还给对方,手刚抬至半空,转念想到上面的颜料污脏,于是又收回。
安静几秒,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伊稍稍一愣,抬头,“啊?”
“你的名字。”她似乎反应力也比较迟钝。封彦耐性重复道。
“哦哦,我的名字。”乔伊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手指下意识绞着身前的帆布裙,答道,“我叫乔伊。”
怕他不清楚,她又补充道,“乔就是小乔的乔,伊就是在你心里有个伊的伊。”
在你心里有个伊的伊……
乔伊刚说出口就想扇自己嘴巴。
什么啊,她干吗要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作这种解释……
她窘迫着,小心翼翼地抬眸打量男人神色。对方好像并没有在意,眸光羽毛般轻扫过她的脸,淡道:
“乔伊。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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