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人有了动静,金蟾迷迷糊糊,揽着人的后背拍了拍,感觉到他安静了,才又睡了过去。
这是最近的常态。
自那件事后,姬时昱有一段时间很不正常,做事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抬头,确定她在不在身边,一旦视线内触不到她,就会焦虑地到处寻找。
她坐月子也不愿分房。
金蟾知道他害怕,明明比任何人都强大,却总是没有安全感。
安全感这个词,她第一次听说是在十岁左右。
她并不是一直待在病房里的,过年的时候,母亲会有时间,带着她和弟弟到亲戚家做客。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聊天打牌然后吃饭,久违的烟火气让她陌生又迷恋。
有一年有个年轻媳妇生了孩子,小婴儿一放下就哭闹,孩子的母亲就一直抱着,吃个饭也不得安生。
“你这样会惯坏的,养成习惯磨起人来可有你受的,不如放床上,让他哭一会儿就不哭了。”有人劝道。
小媳妇摇摇头:“这孩子敏感,来了生地方害怕,得让我抱着才有安全感。”
旁人不以为然,只认为她惯孩子,金蟾甚至听到她们私下议论,说慈母多败儿,年轻媳妇不知轻重,好好的孩子,就要这样被养成个混世魔王。
她那时候小,对养孩子没甚心得也没什么兴趣,但奈何记性好,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后来那孩子长大,被带来看过她,混世不混世不知道,清清秀秀的一个小少年,跟在家长后面,有些羞涩地叫她:“表姑姑。”
那时候她就知道,世间孩子多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之。
那些顽皮实在,离了家长就仿佛放飞自我,什么事都敢做,什么祸都敢闯,还把说教当成耳旁风的,非打一打不能长记性。
而那些天性敏感羞怯,蜗牛一样半天伸不出脑袋的,则要以安抚鼓励为主。
从姬时昱小时候的表现来看,他明显属于后者,但没有人像那个年轻的母亲那样抱着他不放手。
而她误打误撞,成了那个给他安全感的壳。
他的强大改变不了内心是个羞怯温柔的蜗牛的事实,因此哪怕已经长大,哪怕不再需要,也依然眷恋,千方百计找回来背在身上。
并且时时担心哪天壳要碎掉了。
金蟾明白,所以没有任何不耐烦,一开始口头安抚两遍不管用后,就在一旁安静陪着。
她哄着他宠着他,这两月才好些了,就是晚上睡觉偶尔挣动一下,但是拍一拍就不会醒。
……
受到刺/激的姬时昱父爱发育迟缓,虽然对外没有表现出来,但私下见到儿子总是紧紧抿着唇。
金蟾哄着大的还要哄着小的,还好有奶娘,不然估计要忙不过来。
她之前一直担心生个像她的女儿,那估计在大楚会不得喜爱。毕竟这里以皮肤白皙,弱柳扶风为美,哪怕是公主也不能强迫别人别人娶不是。
而且女子在古代也太辛苦。
好在是个小子,脸蛋长开后还挺像他爹,就是被她中和了一下,没那么妖孽了,好看的很普通。
她在那之后再没怀孕,不知道是伤了身体,还是姬时昱动了什么手脚,她也没问。
大楚的太子殿下被他父亲取名为姬珲。
姬时昱在孩子一岁半时才开始疼入心里,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但自古养孩子就没有省心的,金蟾一直担心,古代幼童本来夭折率就很高,他们又只有这么一个,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盯着。
她知道坊间有传言说皇后生孩子时难产了,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以后再不能有孕。
这就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
只要他们能抓住一丝机会,逼皇帝纳妃也好过继也好,都不是不可能。
所以小家伙生存环境其实充满险恶。
但他们不能陪着他一辈子,若习惯为他挡去所有风霜刀剑,等他们离去后他就只能任人鱼肉。
因此在如何教育这个特殊下一代的问题上,金蟾一直犹豫不决,即怕他受伤生病一命呜呼,又怕护得太近养的太娇经不起风雨。
“皇帝的孩子真难教,”她叹气:“生多了手足相残,生一个目标太大,一不小心长歪,还要害了一个国家。”
别人家孩子不成器顶多啃老,他们家孩子不成器就得没命。
“操心那么多做什么?”姬时昱就没这个担心,每天按部就班,该吃吃该喝喝,该监督功课监督功课,万事不愁的样子:“有我呢,不会让他差到哪儿去。”
金蟾觉得他想的太简单,没想到他行事还很有些章法。她观察了一阵,觉得他对待孩子的方式,非常像狼。
护崽,但不溺爱。
狼在幼崽还小时,就会带它们捕猎,让它们去撕咬挣扎的猎物。但同样,不许别人靠近。
姬时昱对姬珲要求严格,但挡住了外面的所有恶意。
大楚皇族世家里的娇贵小孩子不到两岁是不会下地的,五岁没断奶比比皆是。
金蟾已经无数次面对奶娘欲言又止的眼神。
但是无论她强制姬珲小朋友断奶也好,把他放在地毯上爬来爬去也好,小朋友的亲爹都不置一词。
“你不觉得我虐待你儿子吗?”她问。
姬时昱想了想,道:“皇兄几个,皆不如我。”
金蟾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她以前放他漫山遍野的跑,除了盯着他出汗要赶紧擦干免得着凉外,非健康和原则性的问题并不多加干涉,生怕束缚了天性。
而那些长在皇城精心教养规矩极佳的皇子,被他秒得渣都不剩。
所以他一点都不觉得她的教育方式有问题。
“那主要是你自己聪明,我这样,养普通孩子还行,”她把姬珲小朋友从地上拎起来,拍了拍他衣服上的灰,换来一阵“呵呵”傻笑:“剩下的就得你教了,你放心,不该插手的我绝不多插手。”
……
娘不护着,爹又变态,姬珲小朋友的童年可谓水深火热。
最严重的那一次,他吃饭吃着吃着突然浑身抽搐倒在地上。
他爹慢悠悠放下勺子叫了太医,然后蹲在他面前告诉他,从今以后不会帮他挡外面下进来的□□。如果他不小心完蛋了,他就和他娘再生一个。
他逼不得已只能在还未痊愈时就拖着病体自己去查下毒的人,费了一番功夫后得来的结果让他很是伤心——幕后主使暂且不论,经手的是他最喜欢的小太监,小李子公公的徒孙。
“我以为……我以为……”他抖着唇,李公公是父亲的人,他以为他们是绝对忠心的,他的人怎么会害他?
他的父皇坐在御案后面,慢条斯理地道:“没什么人是绝对可信的,利字当头,什么人和什么心思你得了然于胸,才能算在他们前头。”
姬珲浑身发冷:“父皇不可信吗?母后也不可信吗?您呢?您谁也不信吗?”
姬时昱挑挑眉:“我和你母后不会害你,但也不会一直护着你。至于我信任的人,唯你母后一人而已。”
姬珲心中回暖:“因为母亲是你的妻子吗?所以她不会背叛您,那我以后也可以……”
姬时昱挑眉:“那些人怎么能和你母后比?何况能力不佳,便是找到了也保不住,还不如没有遇到的好。”
“你也不用就此疑神疑鬼,人在想什么,哪怕极力隐藏,一言一行也会透出端倪。你从这件事开始,仔细观察,看看小李子知不知情。”
姬珲愣愣点头。
……
这事哪怕瞒着金蟾,姬珲一连几日神思不属她怎么会察觉不到?
“你又对他下了什么重手?”
姬时昱看她已经看出来了,就老实交代,末了安慰:“原是下的能封喉的du,我找人把药换了,顶多吃点苦头,也好让他长长记性。”
“我知道你是为他好。”金蟾叹气,帮他脱下外衫。
这儿子如同她曾经期望姬时昱的那样长成了一个阳光小男孩。
不能说不聪明,但到底经历的坎坷不够多,还带着世界都是美好的的天真。
“再大一些让他到民间看看吧,不要将来何不食肉糜就好了。”
……
姬珲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他不如他的父亲那样惊才绝艳,但足够努力,起码能收服第五朝玥,让他心甘情愿辅佐在侧。
和他的父亲不一样的是,他是真的生性仁厚,心怀百姓。
而作为活靶子压力也在娶了太子妃后有所缓解。
因为太子妃很有本事。
金蟾都不知道姬珲是怎么和博果尔的女儿看对眼的。
博果尔的部落,王女比王子地位高,这位扎着一头小辫子的王太女和她父亲一样,玩儿得一手好蛇。
跟着博果尔来拜访的时候露了一手,就俘虏了小太子的芳心,往来频繁。
她私下以为,是因为他们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他才看不上那些一步三喘的世家女,要找个能打的保护他。
而且太子妃很能生,在第三个皇孙出生后,已经很少有人再打着弄死太子的主意了。
皇帝还年轻,太子没了还可以培养皇孙,全部弄死难度太大,不划算不划算。
……
金蟾没想到她会走在姬时昱前面。
“本来想晚你一天的,”她笑,喃喃道:“我不放心你啊,小宝,我不放心你……”
姬时昱一言不发紧紧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金蟾感觉手上有湿意,心中涩然,他这一生的眼泪,都是为她而流。
她觉得时间要到了,突然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爱你。”
不是姐姐对弟弟,而是真的爱上了你。在相伴一世,不离不弃之后,真的爱上了你。
世人总是先有爱情才图白首,而她多么冷静,只有白首之后,才会爱上一个人。
可她已是强弩之末,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陷入黑暗之前,金蟾想起一个自己很喜欢的伟人对妻子写的一句话:“我这一生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唯独对你,愿有来生。”
愿有来生,再见,小宝。
元封三十九年,佳禧皇后逝,帝传位太子,与后同葬于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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