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蕙娘没有太多的装饰只是简单挽着头发穿着大红的战袄翩然而至一股子英姿勃勃之中蕴含浓郁的书卷之气扑面而来。
这个女人的容貌自然是极好的但是第一眼看过去最让人触动的却是那种文气。真的仿佛是被墨水浸透了一般。
耿君用爷俩都是粗人很难感觉到最多有种这个女人不一般的感觉。但是张希孟却能感觉到那种饱读诗书之后的自信从里往外绽放出来的光彩。
如果放在以往张希孟也是感觉不到的但是这两年他跟着贾鲁读书总算勉强提升了一截境界挤进了高端读书人的行列可即便如此张希孟扪心自问他比这个女子还是差了许多甚至是自惭形秽。
张希孟请她落座直接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周蕙娘。”女人答应得很干脆低垂着头目不斜视没有多余的言语。
张希孟怔了怔就笑道:“我是都指挥使司经历官姑娘有心投军又和将士们并肩作战已经算是军中袍泽我只是和姑娘平常对话没有任何别的意思。毕竟姑娘想从军也要彼此了解清楚才行。”
周蕙娘点头“我明白。”她又不说话了。
张希孟心说你不主动说话让我很为难啊……到底要怎么打开僵局呢?他想了半晌就从她最大的特点聊起来吧!
“姑娘可读过书?”
周蕙娘微微颔首“些许读过……先生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倒是应该饱读诗书才是。”
张希孟自嘲一笑“我就纯粹是赶鸭子上架了……小时候家父给我开蒙却不欲我追逐功名所以只是匆匆读了一些涉猎虽然多但却没什么规矩兴之所至罢了。后来投奔了主公负责文书往来就不得不捡起书本苦读了一阵子不想出错罢了。只是我不像那些有科举之心功名之念的人没有十年寒窗苦到底是差了许多。倒是姑娘我虽然没见过姑娘的诗文但是你能演奏秦王破阵鼓心中必有大丘壑。论起文采造诣应该远在我之上。”
周蕙娘默默听着心中似有一动赞叹道:“先生过谦了你拟定的分田令思虑周到用心良苦比起历代明相也不遑多让偏偏又如此年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虽萧何陈平不能相比。”
这话倒是把张希孟说愣了“姑娘怎么就知道我写过分田令又在哪里看过?”
周蕙娘忍不住一笑没接张希孟的话而是笑道:“先生问我读书的事情又说世人为了科举功名十年寒窗苦读……可先生知晓这世上还有另一种苦读吗?”
张希孟一怔老老实实道:“不知!”
“嗯那小女子就斗胆说了……那一种苦读就是一天背不下一篇文章认不得三百个字写不出十首诗就要挨饿连续三天就要被送去下等的地方服侍贩夫走卒江湖莽汉……只有苦出来读出来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才能在画舫上同才子鸿儒对谈诗赋成为人人仰慕的花魁大家。”周蕙娘抬头冲着张希孟嫣然一笑“先生以为这种苦读比士子的十年寒窗又如何?”
张希孟骤然心惊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古代青楼也是能区分出三六九等的给那些贩夫走卒下里巴人一时欢愉的自然是最低等的这里面有生来就丑的也有年老色衰的基本上没有任何讲究甚至还有不公开营业的暗娼。
再往上一些就要歌舞弹唱能说会道可以伺候的客人宾至如归。
只是这些也不算极品最高级别自然是要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题诗作画能和那些才子交锋丝毫不落下乘谈诗论文甚至能给那些顶级文人才子启发。
唯有这样的奇女子才配冠以花魁的称号才能周旋达官显贵中间卖艺不卖身受万千文人追捧仰慕随随便便弹奏一曲就有人豪掷千金只为美人一笑。
周蕙娘就是在扬州这个脂粉圈子里卷出来的王者。
单论容貌她并不比雪娇强多少但是她的文采本事远胜过雪娇千倍这才能傲视群芳独占鳌头。
大家伙都以为此女子钟灵毓秀得天独厚才能有胜过男人千倍的无双才情。
可是直到此刻张希孟才明白原来她这份才情居然是被逼着被打着拿黄连水泡出来的。
“哎青楼就是个魔窟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人不苦!哪有什么才子佳人风流佳话不过是吃人二字罢了!”
张希孟感叹了一声周蕙娘却是颇为震动说得多好就是吃人啊!
“先生你可知道光是有文采会诗词还远远不够!想要在成千上万的女子当中拔得头筹还要有特殊的本事。”
“特殊的本事?”
“嗯要懂得大局要清楚天下大势。实不相瞒在至正十年就有人给我讲白莲教的事情讲彭和尚的彭党。后来出来了独眼石人天下大乱。更是有无数官吏才子到我们的画舫谈论之间就会提到遍地红巾。我们就要拿出学来的本事替他们剖断解忧跟这些才子鸿儒交心成为知己!没有这个本事便只能以色相事人了色相终有衰老之时自然是落了下乘。”
张希孟再度大受震撼!居然学这个!
这也太卷了吧!
多少读书人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让他们说清楚什么白莲教什么红巾军都是不可能的。
一个青楼女子却要一清二楚侃侃而谈替读书人解惑这是何等本事啊?
任何一个来青楼的客人见到了这个架势必然是惊为天人甘愿掏空口袋不为了别的只是能说说话已经心满意足了。
在他们看来必定此女天赋过人或是结识高官权贵不然哪能说得头头是道。
神秘才情世间奇女子……唯有如此深刻印象才能让这些客人心甘情愿掏出口袋里的银钱。
可他们不清楚的是眼前的奇女子竟然是一群人苦心教导出来的她们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都是精心设计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苦心营造出来的假象。
张希孟深深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这个女人不一般是自己低估了人家。
“周姑娘这么说在你身上耗费的精力一定是非比寻常那你又怎么脱身的?还有你为什么要来滁州……当然了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咱们可以以后再谈或者请别人来。”
周蕙娘一笑“没什么不好说的他们一心培养我不过是把我当成摇钱树如果过几年我老了或者更有权势的人想要得到我自然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我总不至于对他们的栽培感激涕零好生报答吧?”
“那是自然我只是好奇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希孟道。
周蕙娘又是明媚一笑“他们让我读书让我去骗那些才子儒生。却没有想过我读书越多想得就越多我有了千般本事他们又如何困得住我?蒋三叔是我几年前救下来的我让他帮我赶车前后整整三年自然没人怀疑我让他带着我出城外面又是兵荒马乱也没人敢随便追来我想逃走简直易如反掌。”
“只不过天下处处皆是火坑地狱逃到哪里还不是一样!我本是死心的可是在一年多之前就听闻滁州均田男女一视同仁皆有一份口粮田一份流转田心中就有了一些好奇之意。再后来又听说吴班头虽然是唱戏身份却也得到尊重能够挺直腰杆活得体面。我便打定了主意想要冒险一试。恰逢此时张士诚又抢走了扬州的几个有名女子我便当机立断出了扬州城这便是过往的经历了。”
张希孟耐心听着周蕙娘的这番话着实让他大受震撼完全是打开了一扇大门只不过这扇门背后不是美好的新世界而是残酷的地狱。
张希孟沉吟半晌才又问道:“周姑娘你的来历我清楚了那你为什么又会成为军中一员帮助我们做事?”
周惠年微微一笑胜过桃花。
“先生这话就说错了我可不是帮你们做事我是为了自己我也是穷苦人而且还是从头到脚最苦最无奈的人你说是不是?”
张希孟吸了口气“这话自然没错不过姑娘放心你既然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员自然不会有人再歧视姑娘。”
“当真?”周蕙娘笑道:“我不过是一介女流又是青楼出身说到底上不得台面先生能容我贵军也能?”
“必须能!”
张希孟断然道:“人生世上便有一颗不染纤尘的童心此童心既人人之初心以初心观之人人一般不二圣人讲有教无类却是没有说什么人不能教不可教!”
周蕙娘一怔随即无奈叹道:“圣贤也是讲究尊卑贵贱的!”
“尊卑在于地位不在于人心。譬如我为官吏下面的人自然好听从我的命令如果有渎职行为要承受责罚。这是天经地义。若是我觉得自己比他们高贵随意责罚辱骂把他们不当成人那便是我的过错。元廷上下就是把万千汉人南人视作牛马随意压榨杀害以至于百姓无以为生蝼蚁一怒黄河决口匹夫一怒天子殒命!自古皆然!”
周蕙娘听到这里瞪大眼睛吃惊非凡竟然傻傻看着张希孟一颗心不停乱跳仰慕道:“若能如此先生可为圣贤!”
张希孟哑然一笑“圣贤不是我能做的大业也不是我一人能成就的。若想事成当人人为圣姑娘也可为一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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