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折 五二〇 离弦之书(八)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不对你这消息不对。”单疾泉含了几分笑仿佛还是寻日里在她面前并无正经的模样“不是教主叫我去是我自己要去的——你又道听途说了些什么?”

    “那你是不是去见君黎!”顾笑梦却已顾不得什么“不管是你自己要求的还是他叫你去——我在关秀那听说君黎派人送来战书回来见你不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样的事一定是你无论怎样最后一定只会是你!”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冷风吹过反似吹起她目中微泫滢然。单疾泉面上笑意拢去凝目注视着她。“那不正是你心中所愿。”

    顾笑梦仰头看他目中有一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笑梦”单疾泉伸手抚了抚她眼角“我一直想问问你在你心里我与君黎谁更重?”

    “当然是你。”

    “是么。”单疾泉笑“也就是说在我与他之间你选我。”

    “当然是选你。”顾笑梦看着他似乎迷惑于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二十年来从来只有她耍脾气时才会问出这种问题来而即便是她自己也明白这样的问题其实并无意义。

    “可你知不知道”单疾泉轻抚她的脸仿若抚着一件即将失去的珍宝“那天你定要放他走的时候你就已经选了他了……”

    顾笑梦怔住:“那天……”她仿佛重新忆起了那天的一切事情猛然推开单疾泉的手“那天是你欺骗他在先不是么?他没有做错什么是你先暗算了他的不是么?”

    “也许……我是错了。”单疾泉没有辩解只是不转睛地看着她“所以现在也只有我……去了结这一切对不对?”

    “你……”顾笑梦只觉得他的语气很是不对犹豫道“那你……你也不能一个人去见他……”

    “我只能一个人去。”

    “刺刺呢?你不准备带上刺刺?”顾笑梦惊讶万分“如果刺刺在君黎一定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连你也认为……”单疾泉苦笑“……我是要将刺刺用作与他谈判之筹码?”

    “我……”顾笑梦迟疑了下“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我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是不是?”

    顾笑梦咬了咬唇:“我只是觉得君黎他……他再怎么恨我们却不会伤害刺刺。我没有说将刺刺当筹码只是你带她一起去她只要在场你就能安全。”

    “我将事情瞒了刺刺这么久你觉得我是为了把她带到君黎面前让她知道这一切么?”单疾泉微笑摇摇头“这世上的父亲——哪怕是像我这样不择手段的父亲——也会希望是自己在保护女儿而不是躲在女儿的背后被她保护。”

    “那我陪着你去!”顾笑梦双目微红“至少——我绝不容君黎伤害你。”

    “你啊你这是何苦。”单疾泉只是摇头“放心我有自己的计划。出趟门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你留在这这两天——要是愿意就替我陪刺刺和一飞练练武等我回来。”

    “你还打算继续瞒着刺刺吗?能瞒多久?”顾笑梦抓住他的手“这次闹得这么大她迟早也会听到风声的。”

    “如果瞒不住就告诉她一部分真相。”单疾泉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过了这两天——我来告诉她。”

    “那你一定会好好回来是不是?”

    单疾泉笑:“只要你肯多陪陪她别让她起疑心我就答允你一定好好回来。”

    他伸臂抱了抱她。他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封战书顾笑梦是不是打算永不再与自己说一个字。他相信无论发生什么自己在她心里终还是最重的那一个可她因为夏琰而不再理会自己又因为夏琰而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他们为彼此裹紧肩上的斗篷相互道别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冰冷透骨的拂晓远非这个冬天最为寒冷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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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间拂晓可厉风呼啸。

    单疾泉于天色完全大亮之前走出了青龙谷外树林经过一小段寂寂无人的官道转向一条更加寂寂无人的山路。

    山道上没有半点活物的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而呼吸也被湮没在了风声里。在这数九的清晨飞鸟失踪蛇虫匿迹整个世界如同死了一般。抬头只有许许多多没有树叶的灰色枝桠——如鬼怪之手指向更加灰色的天。

    穿过第一个山谷他才听到了一点活物之声。那是一只早起的寒鸦在林梢啊啊长叫了两声随即似乎被什么惊动扑棱棱飞去高空。单疾泉站住了。峡谷的尽头现出一个人影——从此间往前至少三个时辰的脚程都是山路。竟然有人和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走了更久的夜路?

    不。当然不是。单疾泉站住是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不是寻常的旅人。

    没有寻常的旅人能够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一座万物凋零的山谷中过夜而这个人的衣衫甚至还有些单薄夜间的冷风足以将他冻僵杀死。可他现在走得很灵活踏过已冻得坚硬的泥土和树影下从未干涸的冰渣像见到老朋友般就这样向单疾泉走来。

    “单先锋的脚程也不是很快。”他微笑着说“等你好久了。”

    ——确切地说是他脸上的伶人面具微笑着。

    单疾泉微微眯起双眼。这个人的声音很陌生但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长衣看起来有点熟悉。他的冠发束得很好连寒风也不曾将它歪斜唯一裸露在外的双手看上去白净细瘦与大部分练武之人并不相同但他的背上负着一件兵刃样的东西用布包着这个习惯好像又似曾相识。

    “……凌厉?”

    ——除了拓跋孤和凌厉没人知道自己要连夜赶路去临安——就连顾笑梦在与自己说话之前也不过是猜的。不过顾笑梦猜得到意味着别人也能猜到——战书已经不是秘密谁又不是如顾笑梦那般猜得出拓跋孤多半会派自己去面见夏琰。

    陌生的伶人在听到他口中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微微静了一静随即好像忍耐不住突然大笑起来。

    “久仰‘第一军师’大名原来也不过如此。”他笑着声音在这猎猎山风之中并不觉缥缈只是有些无端的空冷。

    单疾泉心下微沉“……你不是凌厉。”他看着伶人面具上的那弯讽刺嘴角“你是谁?”

    “我当然不是凌厉。”伶人笑完了伸手去揭自己的面具“真没想到这点小伎俩竟能骗了你和拓跋孤这么久。本来只是为了得到拓跋孤的信任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面具除下一张男子的面孔年轻而陌生。可单疾泉却仿佛认识他一般眉眼微微动了一下:“是你。”

    陌生的男子眉眼也微微动了一下:“你认得我?”

    “不认得。”单疾泉盯着他的脸“但难道不是你——一直以来游走于我们青龙教与京城之间引得教主听信你的话去与太子结盟?你一向都鬼鬼祟祟躲在暗处怎么今日想通了在此等我?”

    陌生的男子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想继续猫着不动的——可这回夏琰反应那么大连我都始料未及。虽然我特别喜欢看你们这样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但是一转念——你们青龙教这么快就气数将尽成了颗废子人都要死了还不知道我是谁呢这不是也挺没意思的?这么一想我就赶紧来了。对单先锋来说死前能落个明白岂不比冤死的要强?”

    “那你该把剩下那层皮也揭了。”单疾泉冷笑“何必还遮遮掩掩?”

    “哦我忘了。”陌生的男子摸了摸自己脸笑道“单先锋的眼睛也挺毒的。只是我一向小心惯了怕惹麻烦。要不这样——你不是很聪明么?我给你三次机会你猜猜我是谁?”

    单疾泉只是默然以对并不说话。

    “怎么单先锋你不会一点都猜不出吧?还是……生气了?”陌生的男子越发发笑“是啊我要是你发现自己一直被人当猴耍早就气死了怎么还有脸站在这由得人家这么当面羞辱?”

    单疾泉却忽然也笑:“你想等的其实不是我。”

    陌生的男子笑意微收:“哦?”

    “虽然每个人都猜得到遇到这种事教主一定会派我出面解决可这次的对手是夏琰最好的人选本不是我而是我的女儿。”

    陌生的男子只能露出无可奈何之色:“要不怎么说单先锋七窍玲珑心呢——我是没想到她竟然不跟着来。”他叹了一口并不掩饰失望“没错要是能把单刺刺拿在手里摆布夏琰可就方便多了。不过没关系——能等到你我这一程也就不亏!”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声音沉落怀中寒光一闪十数精钢尖针疾速扑向单疾泉。单疾泉早有提防——那暗器机簧对准的是他头颈胸要害他沉胯向下一矮钢针自他头顶倏然飞过他随即已抄住自己腰间兵刃——那是一柄并不细巧却颇锋利的四棱尖锥与金丝锯一样都是他年轻时用过的奇兵异物。尖锥斜挑向陌生的男子怀中那件精巧机簧——再是精巧一击过后总也要拨一下暗弦才能再出第二击——却没想到男子并没打算用暗器作第二击。他已极快地藏过了机簧左手微抬掌缘看似随意地平平于空中一挥一切单疾泉只觉一股气劲骤地贴地向自己卷来。他本是沉胯支于地面男子料他无法立时站起这一记掌风便袭向他下盘既稳且快单疾泉左足急蹬硬是平地移去了三尺手中尖锥不忘继续点向男子腹上要害可男子右手也没闲着——他右手中是方才取下的伶人面具此时顺手挡他锥袭单疾泉只觉此物竟极为坚韧锥尖切过其上竟连一道伤痕都不曾划出。

    他心中凛然——这陌生的男子竟绝非易与。一只面具不管是什么材质被自己这尖锥划过不可能连丝痕迹都没有显然是这男子以内力灌注其上以为防御。而他左手那一道掌风之犀亦似曾相识。“你这掌法从何处学的?”单疾泉一个旋身落于半丈之外语声有些变了。“你究竟是何人?”

    “单先锋身上伤不轻啊。”陌生的男子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就说朱雀也不可能容你们轻轻松松地就拿走一条命——想必拓跋孤也没落得好看来是真只能任夏琰宰割了。”

    单疾泉惕然未语。不过走了三招这人已看出自己内伤不轻而自己却还未分辨出对方武功路数——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过这样的对手。男子似乎是有意隐藏自己来历或者极可能他与自己当年一样所学很杂。若记得不错那掌法已有数十年不曾在这武林出现而第一个来回对敌便用出的招式单疾泉相信远不是他的底牌。

    若换作平时他当然会继续试探深浅可眼下自己的身体并不合适冒这样险。甚至——他在这短暂交手间从这人身上嗅到了一股极为危险的气息——不是如拓跋孤那般内劲高手的压迫之息也不是如凌厉那般出手无形的惊变之息——不是狮虎也不是鹰鹞而更像是——隐于这林间的一只毒蛛从不曾显山露水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择好了目标。

    单疾泉行走江湖数十年还不曾在任何人身上嗅到过这样的气息。直觉告诉他——即使自己没有受伤恐怕也无法从此人手中安然脱身。

    “你方才说我可以猜三次。”他便突然变化出一张笑面来“单某不才愿意试试。如果猜中了或许——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陌生的男子本来好像不打算多说什么闻言又显得饶有兴致伸出一手:“请。”

    单疾泉吐了口气双目看定这张易容过后的面孔:“近日东水盟召集江南武林大会听说盟里自盟主以降都喜欢作伶人装扮。而且东水盟主自称收集了不少武学秘藏我看尊驾方才露的那一手掌法好像许久以前便告失传的‘飘零掌’想来想去多半与这‘秘藏’有关——你就算不是东水盟主也必定与他有莫大关联我可有猜错?”

    陌生的男子也不说对也不说错只伸出一根手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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