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折 五一八 离弦之书(六)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沈凤鸣闻言恍悟:“你的意思是……他方才……根本不是因为这几日发什么梦才突然问起‘阴阳易位’!?”

    秋葵点点头:“想来他就是为了用那其中的形面瞳术骗到那半块符令。”

    沈凤鸣微皱眉头:“他对这幻术习学不深若施用瞳术只怕他人一离开皇上便会清醒怎么可能由他将符令拿了回来——到现在也没派人来追回?”

    “‘君无戏言’这四个字你没听过?”夏琰的声音随他的人一起入了灵堂“他亲口允诺的事情若不出一个时辰就反悔他这个‘君’也不用当了。”

    “你……”沈凤鸣闻声回头“你当真对他用了幻术?”

    “用了又怎样。”

    “你真是不管不顾了江湖上的伎俩用到他身上——‘欺君之罪’四个字你又听没听过不知道这种事一着不慎会要你的命吗?”

    “你紧张什么。”夏琰却笑。“东西是他自己愿意交给我的我一没有动武威胁他二没有在言语上欺瞒他——冯公公从头至尾都在看得清清楚楚有什么理由说我欺君?要不我们打个赌我明日下午才出发那之前他若反悔了派人来拿我就算我输了如何?”

    “这又不是……又不是赌什么气我与你争这个输赢有意思?”沈凤鸣十分愠怒。“是我知道皇家一向要面子他当了冯公公面将东西给你若反手又要回去无异于承认了自己心思反复或是——承认了自己受了迷惑无论哪一种都定会让他威信全无。可你以这种手段对他万一他记恨在心?他是什么人就算眼下没办法出尔反尔将来呢?你觉得他会放过了你?他随便找个借口不是足以要你的命!”

    夏琰呼了口气。“凤鸣我记得你说过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帝王之心更不可测将来他会怎么想我的确没法保证。可你也说过正因为人心复杂所以这世上没有一种幻术能完全颠覆和欺骗人心云梦之幻也从来不能无中生有不过是将人心里本来就有的东西拿到了理智之外变成一个他更愿意相信的选择——或者是一个他在清醒时无法作出的选择。本来如果你今天没来我也打算去面圣说服他给我那半块符令。正好你来了——有幻术为辅我的把握便更大了几分只要——他心里对我师父的死不是没有一丝悲伤难过。”

    他看着沈凤鸣:“你应该最清楚他清醒那瞬或许会觉得适才的举动难以置信或许记不起自己是怎样作出这样一个决定的——却绝不至于感觉到被骗因为那是他深心里也想做的事。他的确要顾及身为君主的面子但若细想兵符事大何者轻何者重他不至于分不出来真不想给我我走出勤政殿之前的时间足够他出言阻止根本不必等到我将符令拿到其他人面前让更多人看见他这件匪夷所思的决定丢更大的面子。现在符令还在我手里我至少能肯定——他也希望我给师父报仇为此——他愿意顺水推舟将错就错担下非议甚至冒这三天的险。三天后我会把符令还给他。如果他那时还没打算杀我我倒是可以考虑在这个禁城留上个一年半载也算是替我师父谢谢他了。”

    “那如果他要杀你?”秋葵追问。“他要杀你怎么办?”

    “那我当然就不留下了。”夏琰笑。

    秋葵有点愕然。平日里的他不会这样说话。这般什么都满不在乎似的语气和神情理应只属于沈凤鸣这样的人而绝非夏琰。她记得以前他的笑那么暖——如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那也是她在当初短暂的相逢过后最最无法灭去的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可现在他虽然还是这么笑着却那么冷仿佛——那个温暖的他只是她曾几一个臆想的梦。

    “明天……”沈凤鸣开口道“我陪你去吧。”——既然已经不可能阻止了他。

    夏琰抬起手显然是拒绝的意思“临安城里诸多烦事你要是也走怕是越发没人管。”

    “没人管也就这三天可你……”

    “三天很长了。”夏琰道“秋葵、依依都在这——你留在这里有多重要不用我说吧?”

    沈凤鸣沉默。夏琰说得当然很对。一个人突然疯狂起来的时候另一个人就必须越发理智。如果夏琰已经选择了做前者自己——就只能选择另一个。

    夏琰也不待他多说:“这个你拿着。若有什么事便料理了若是没什么事——你拿着总也便当些。”

    沈凤鸣见他忽然将黑玉扳指递了过来微微一怔:“我用不着这个——就算有什么事我拿金牌足够了。”

    “金牌压得住别人——压得住宋然么?”夏琰反问“拿去。”

    “我压宋然做什么。”沈凤鸣越发奇怪“真当我要与他争什么?”

    夏琰冷看他一眼“我不是叫你真压着他——只不过我不想看见你们两个再有一次像建康这趟一样。你拿了这扳指便该明白遇事你要放在心上的绝不是一个宋然。至于他——他看见了这扳指在你手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沈凤鸣怅怅:“真没必要——三天我都未必见他一面。”

    “你先拿着。回来之后我要解决东水盟恐怕还有一段时日顾不上你们黑竹的事暂且都交给你——对了依依那边若非遇上万不得已的情形别去看她京中眼线多谨慎为上。秋葵也是。”

    “这你放心我都知道。”秋葵道“邵宣也说了没给我消息就是一切平安。”

    沈凤鸣只得将扳指接在手中喟然:“那——你小心着点你的伤。回来了往一醉阁说一声。”

    夏琰没有回答只往他肩上拍了两拍:“走吧。叫人给你们备好车了。”

    他陪着两人同往府邸门外。临上马车前秋葵回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先前说的话你……要记得。”

    夏琰不确定她指的是哪一句。但他没有问。他只是点点头应了一声:“我记得。”

    ——哪一句他想都已经不重要了吧。

    天色黄昏。那封战书应该行路已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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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戎机是个很好的信使——夏琰会这么想不仅因为他发现这个人胆大而且聪明而且因为他知道这是个天生的快嘴。

    他本来不认得戎机。只是他昏睡的神识搜寻到的外面那些杂沓纷乱的声息里习过轻功之人的脚步总是与众不同。习过轻功的也不止戎机一个可偏巧这个人的步法打入门便是黑竹的路子他听得出来。

    戎机大多数时间都在灵堂与夏琰昏睡的屋前庭院之间来回打扫每每到了再不能靠近处便会站一会儿以一种——似乎并没有恶意的方式。夏琰本以为这是沈凤鸣的人听得风声特意潜入了留心保护自己可在问得了“戎机”这个代号之后他便忆起了——宋然给自己看过的那本名册里有关于这个人的寥寥数语。

    人竟原是马斯那面的此前甚至没有见过。看名册时他虽有个代号可从来没有什么建树又失联许久了当时便未在意只多了分好奇故此看了看代号的由来——竟是因为——“话多”。说来也是可嘲偌大个黑竹此时此际有心有能潜入了这府邸来看自己的只有这一个人——无论他目的为何夏琰想都没有理由不把这封战书交给他。

    ——即便戎机不将这封战书完整无损地送入青龙谷这上面的每一个字也一定会清清楚楚传到拓跋孤耳中。

    他想那个目空一切的拓跋孤或许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记起“惧怕”为何物了。他很想看看这样一个人会不会因为这一封战书而惊惶。若他真的度过了惶惶的两日又会是个什么可悲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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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很深了。这是青龙谷的夜。

    但是习惯熬夜的单疾泉并没有入眠。

    这个习惯是从年轻的时候一直留下来的——直到与顾笑梦成婚才稍微改了些。可这几日顾笑梦并不在身边。确切地说他怀疑她可能永远不会回来自己身边了。

    这一回青龙谷固然是拿下了朱雀一条性命但谷中一贯称颂坚逾金石的两对关系也几近反目。一对是拓跋孤和凌厉这对昔日好友;另一对就是单疾泉与顾笑梦这对恩爱夫妻。

    顾笑梦每天天一亮就离家夜深了才回来也并不来见他更不可能与他说一句话只去自己独居的小楼睡下。如果不是为免刺刺生疑——她或许连晚上也不会回来。

    而继续瞒着刺刺——单疾泉知道她只是因为夏琰的要求才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自己。她甚至连一次都没有问起过自己当日所受内伤伤至几何以至于他有时候怀疑在顾笑梦的心里到底谁比谁更重。

    他不得不对刺刺说顾如飞携家搬回青龙谷顾笑梦每天都是去帮忙了。而实际上——这一次的事情令得顾笑梦连顾如飞也不大想见甚至整个青龙谷的任何人她都不想见——也只有不在谷中的程方愈与这次整件事似乎没有太大关系故此她每天其实是去与程家帮手关秀分理药材——那可能是她在这青龙谷里唯一还能平心静气相对的人。

    对刺刺说这个谎当然很是危险以她的性子多半会提出同去顾家帮忙所以单疾泉只能给她找了点别的事做——他要求她替自己好好练练她的小弟单一飞教教他对敌招法。三九寒天里练武本来是件极为耗体力的事。他替姐弟两人选了谷中一处稍许窝风的地点不至于挨冻也不至于离顾家太近自己于疗伤的空隙以考校之名过去看看在旁温起饭菜一道饮食偶尔指点于刺刺而言倒成了几天难得的与至亲共度的温舒日子。

    刺刺开心但也并不十分开心。这样的相伴固然很好可那个失去的哥哥却永没有谁可以代替她还远不能从中完全出脱。再有便是夏琰许久没有来信——她不是矜冷的性子但自知前些日子与他的复信写得并不热情。她偶尔会猜测是不是夏琰终究有点厌倦了在不断的来书中那般孜孜以求却只得她几句简单回应——可她也不是有意疏远只是的确无法在现在给他一个说法告诉他她何时愿意再离开青龙谷去见他。她想他应该明白现在的她还不能丢下这个家、这些人从此就赴自己的千山万水去。

    她的君黎哥当然会懂她的——他不再来信一定是明白了她还需要时间来消化和冷静就像以前她给了他那么多时间等他决定一样。他总说他相信命中注定那么——终会有一个契机——或者说有那么一种不必强求的缘分让他们终要再见面而不必拘泥于眼前的、片刻的、短暂的分别或是一点点小小的、异样的不确定。

    定是如此。

    单疾泉没有入眠的这个夜刺刺却睡得格外地早——陪一个十三岁的弟弟本来就太累了何况还是练武。江南雪湿几天前那么大的雪都早已化尽了连檐下滴答声都已不闻只有——冰凌在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变长证实着这个冬夜仍在愈变愈冷。

    单疾泉就站在三个孩子熟睡的小楼下而天仿佛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夜都更黑。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万籁已寂的时分拓跋孤突然派人叫他过去一趟。与朱雀对敌之下拓跋孤虽谈不上受了内伤但损耗颇巨加上当日与凌厉话不投机后者转身就走他一怒之下便干脆半闭关独自运功恢复功法除了他的夫人大概谁也没见。夤夜寻自己过去自然事出有因单疾泉当然立时前往。

    出乎他意料的凌厉已经先他而抵。走近时正听两人似又争执。

    “现在你满意了?”拓跋孤低冷的声音带着种深浓的、失望的嘲弄“我整个青龙谷只因你所谓一念之仁皆要悬于他禁军刀尖之上千余人的性命你担得起吗!你告诉我眼下又要怎么了局!”

    单疾泉心下倏然已凉。夏琰活着离开的那天他就已作了最坏的猜测只是没料到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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