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折 五一二 此恨绵绵(六)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沈凤鸣在朱雀墓前行过了跪拜礼起身之后又低声问起依依的景况。秋葵看了看四周。虽则眼下余人皆远不过此事细细讲来颇费周章她只能道:“她眼下已在个安全所在这里不便多言晚些到了禁城里你寻机找邵宣也问他尽数知道。”

    沈凤鸣便不追问转念道:“我听人说……你杀了御医?”

    秋葵看了他一眼“你从哪听说的?”

    “真有这事?”

    秋葵点头又摇头:“不是我真要说算是君黎。”

    “……君黎?”沈凤鸣讶异“他不是昨日才醒?”

    “他回来的第一日府里府外就不安生光是大夫来了好几拨。”秋葵道“当时我草木皆兵既不知府里谁完全可信又不知外面来人是什么路数能拦下的自是尽数拦下了可叫御医来望他是圣谕——白天来过晚上又换了别个来我虽然担心有手脚也没有办法。那天晚上那个说是擅长针灸之法他说君黎内息涣散故而昏迷不醒要以针法引魂渡魄助他凝气回神。我不好拦阻只能守在一旁看他施针一霎眼都不敢霎。却不知为何他的银针行到君黎穴位上便如受气阻扎不进去如此几次他竟恼羞成怒重手蛮力为之我正要喝止哪料那尖针受激飞回当真是猝不及防便刺入这御医眉心登时致命。”

    “有这等事?”沈凤鸣道“听起来——像是君黎的护身真气未肯容人轻易侵入故此才将银针反激了回去。”

    “可先前白天邵夫人去看过他还给他伤口缝过针便是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秋葵道“我以为君黎醒了可一看他分明还昏睡着。那事极是突然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之可转念一想——那个人死都死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本就不希望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当时只有我和府里一个小厮在旁我便与那小厮说只咬定是此人有心害君黎我才出手将他杀了如此一来再有人来便有了拒绝的理由二来恐怕真有心要害他的也能收敛几分。”

    “如此做法……”沈凤鸣道“……你也太过胆大妄为。盯着你们的大有人在你说他要害君黎谁肯便信?还说是你出的手太医院能与你干休?”

    “我将他剩余的银针选两支喂了毒栽了赃与他用的是你上次与我的那瓶赤蛛粉。这药虽非烈性可反正幻生的毒整个太医院没人认得况这事一闹将出来只要察得他针上的确有毒便也足够让那皇帝晓得我们这里不太平怎么说也定是先让太医院先自查那些怕牵连的定不会敢为太医院说话这几日更必都绕着我们这走。”

    “那——你也不怕外面如何传此事?”

    “我怕什么?”秋葵道“那御医我本也觉得有些不对君黎说不定正是觉知了危险才以本能自保若非有此变故说不定本也是我动手杀人。”

    她说得凿凿旦旦沈凤鸣知道她是当真这么想。他叹了一口。适才人群之中似乎甚少有人提及此事想来这事竟没起了太大水花恐怕是被压着了。要么——是内廷之中还有人护着朱雀府这一应干系人等要么——更可能的是——那御医当真有问题压下此事之人只怕为的不是保护秋葵而是不想因那御医牵扯出更多人来。不管怎么说这些天秋葵总算还是安然无恙地过来了不想让人接近君黎的目的也已达到不算她此举不智。

    “总须小心。眼下虽然无事将来却也是祸端。”他还是道“就算太医院没人认得出赤蛛粉内城里却还有摩失认得万一被他知道了真相立揭。还有你说的那个小厮——你怎知他就可靠?”

    “摩失受你所控我料他不至于与我来为难。”秋葵道“至于那个小厮……”

    她面色一黯:“是啊我也不知——那偌大朱雀府到底哪个人可信哪个人不可信。我以前从不关心府里谁是谁有许多到现在也叫不出名字那个小厮我总算还认得——他算是君黎的人是朱雀派过去的虽然君黎是不大喜欢被人跟着但——出事的那天我晚上赶回府里的时候就只有他陪在君黎房中。府里当时没个能拿主意的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不是慌慌张张就是哭哭啼啼总算这个人还记得守在君黎边上与他拭个面。我不知他可不可靠我只是心里想这府里如果定要找个人来照顾君黎除了他也不知找谁了。这些天我也只让他一个进君黎那里他若是这时候要反水我就当是看错了人。”

    “那……这些日子是这小厮——和你——一起照顾的君黎?”沈凤鸣道。

    秋葵点点头:“我照顾君黎总有不便所以多是靠他。”

    沈凤鸣没有吱声。秋葵好像未曾觉出他语气中的古怪他只能为此愈发自赧。先前戎机说了一番秋葵与夏琰这些天如何耳鬓厮磨——虽然听上去便知十足挑拨可他心里竟也还是留了几分不大舒坦的痕迹。他自赧于这个以为不会为这等事挂怀的自己在明知最不该小人之心的时候终究还是没忍住旁敲侧击出那么一句来。而听闻一直贴身照顾君黎的另有其人这个表里不一的自己竟然——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

    “你呢?”秋葵又道“你这几日去建康可顺利?”

    她的语气仿佛还没有听说江南武林之会发生过什么。若每日都留在府内不与人交道未曾得知风声也不奇怪——那么夏琰应该更没有听说什么吧?沈凤鸣犹豫了下:“我……还好。说来话长。”

    若与朱雀、夏琰相比他想“还好”两字也算不得是欺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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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与秋葵讲起建康之行的时候独自留于禁城府邸的夏琰已经睁着眼睛沉默地望着床顶很久了。

    府里今日很安静——昨日那些吵闹的声音都没了充满着神识的嗡嗡声忽然变成了空白让他幻觉自己又进入了一场梦。

    他还记得去年初秋的时候他就曾在那种嗡嗡声里醒来看见空气里尽是煞白的唁。今时与往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师父还是为了他死了与他的义父一样而他也还是这样从昏迷中苏醒听见从隔壁的灵堂传来声音。原来这一年多的时光不过是虚度。他以为自己已经很用功却一点也没有变得更强大反而又背负了多一个人的性命。

    屋子里只有一个小厮。“君黎公子……”他听见那小厮嗫嗫嚅嚅的反反复复的声音那么低好像在自语“你怎么不说话……”

    他能够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无法改变那些他想改变的事。

    昏睡中发生的事他其实很清楚。在那个黑暗里“逐雪”不分巨细地将身周发生的一切送进他的神识他只是太累累得不想醒来应对。他觉得也许这个身体就这样永远沉入深渊才最好。可这样躺了三日身体终没有如他所愿——终迫得他要睁开这双眼。他在醒来的两日一分也没有去想那日发生的事好像这样他就与还没有醒时一样。秋葵在今早离开前来看他“我知道你还没有缓过来。”她说“但我必须要走了——我要去送送他。你不用着急。只要你平安无事其他的都不要紧。”他那时并没有睡可依旧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他不想去送朱雀。他不想承认这样的离别。他不想再面对一次。但潜心终是苏醒了苏醒地知道靠着朱雀之死活下来的自己有必须回到这世间的理由。

    “人……都走了吗?”他侧过头去问那个小厮。小厮好像吓了一惊几乎跳起:“君……君黎公子……”

    他才敢细看这个他陪了好几日的夏君黎面容干燥而苍白眼窝微微凹陷下去以至于目色仿佛都比以往深了许多。“是”他连忙回答“都秋姑娘他们都走了去屏风山双涧给……给朱大人办……”

    “你也应该走。”夏琰干涩地说。

    “我……留下来照看公子的。”小厮见他似乎要起身的意思连忙取来外衣给他披。夏琰笼了笼衣便要下床小厮不由道:“公子需要什么吩咐小的就好了你身上……”

    夏琰只轻声道:“我去师父书房看看。”

    他的声音浮淡有点虚弱但伤势于他显然并没有多大阻碍。府里还留着几个闲人远远见着夏琰从屋里出来惊讶多过其他见他是往朱雀书房去也不敢便近前来。小厮陪他到了书房外面小声道:“我就在这公子有事叫我就好。”

    自来朱雀的书房是鲜有人敢进的——从夏琰初来这府邸时就是如此。如今就算是他死了这府里的规矩好像还是没变外面的厅堂、庭院都变了许多到处留着丧事与来客的痕迹唯有这个书房还没来得及揭去了它“禁地”的标签。

    “没关系你跟我进来就是。”夏琰却道。

    小厮便跟进去。朱雀没了这府邸如果将来还能存在大约总是要听他的他说能进那便能进。但他终是没敢走深就在门边不远站着了。

    夏琰已经走到朱雀的书案旁。案上很干净除了——一点点无人擦拭的轻灰。和走时一个样啊。他想。那时候怎么没想到——他其实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呢?

    他坐到案前屏息打开右手边那只熟悉的木屉。朱雀曾浑不在意地说我都放在书房你自己去看就是。他在这里读过了流云和移情和不胜此际留在这个熟悉的地方的果真只剩那最末的一卷“离别”。

    他翻开它看见朱雀在这第十诀的卷首留了两句引:

    离落凡中多少梦

    别去人间一场空。

    他原本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地醒着。他始终没有哭仿佛丢失了所有的感知;行走或是言语仿佛都找不到情绪与寄调。可是——可是那些屏息凝忍的终究都回来了。“别去人间一场空”——他坐在他的案前读到这一句仿佛——仿佛被什么击中只一瞬间忽就已大泪滂沱。他曾多少次向朱雀求这一诀而不可得。他记得他总说没到时候。他不想在这种时候读到“离别”可他终于只能在这种时候才读到了“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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