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〇一 日落悬河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吴天童觉得今天的运气好得简直不像话。

    比如程方愈今天一个随从都没带独自去的幻生界;比如他回程的时候黄昏恰恰将至时辰刚刚好。

    很多年以前一次藏身于瀑布之中的刺杀给了吴天童“悬河杀手”的代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次活着回来其实是种侥幸。刺杀并不完美他得手之后跌落瀑布之下的深潭全靠有山民搭救才捡回一条性命。认识他稍晚的人都只道他在水中堪比游鱼却不知道他是在那次溺水之后才开始苦习的水性。

    在说起代号的时候吴天童都避开谈那一次任务。他更喜欢将之解释为“口若悬河”的“悬河”。残音镇一役之后与秦松成亲之后认了个儿子之后众人才发觉这说法没错——吴天童确实很能说而且敢说。他养家糊口的大部分手段就是靠这张嘴——包括从今年开始在镇头那间屋子里绘声绘色地编排君黎学艺的故事。他常说“口若悬河”才是他的本性只不过在黑竹会时鲜少有机会显露罢了。

    只可惜此时身边的所谓“众人”也只剩下了这寥寥几个。

    夕**本看不见模样能标记着时间流动的仿佛只有一层层黑去的风。酉时已至前路的欧阳信传回了暗号:点子来了。

    ——程方愈来了依旧独自一人。他仿佛在低头沉思黯淡的光照在他浅色的衣角就连那究竟是什么颜色都无法分清。

    吴天童埋伏在一人多高的蓼草丛中。他扣紧手中几枚暗器——他不是今日的主角与欧阳信一样他也在小径近水的一侧只不过欧阳信在前路他在后梢。而石志坚独自埋伏在远水一侧。

    ——或许他也并非“独自”。至少还有“彻骨”陪着他。

    默契令得三个人之间无须更多交流。沉着、镇定、等待十八年也不过是瞬间——一个快意复仇的瞬间。在确定“点子”已步入三人之围垓心时石志坚没有犹豫。彻骨一击如一抹啸叫的光亮越过了风的呼吸身与匕仿若合一拔地绝尘石火电闪。

    弧光划过程方愈的喉头第二道光亮几乎同时抹过他的胸腹。这是石志坚深思熟虑并苦苦习练了数以千计次的动作——他双手持匕右手的“彻骨”杀招完全依凭程方愈的身高递出分毫不差料程方愈出其不意之下必已无法脱逃但为求万全左手的短匕也防备对手反击。程方愈之擒拿手当此之时若还能出手必会试图拿捏杀手之手腕以期控制他的动作石志坚早已细研过程方愈的出手习惯左手这自左向右的一抹以攻为守封其来路要他非但拿不到手腕而且连胸腹之间都自救不暇。

    这本该是完美的刺杀如当年彻骨完成的许许多多个任务一样伴随着鲜血的洒出与猎物的倒地而终结。可是程方愈的反应却竟与三人预计的不一样——与那许许多多个倒在彻骨之下的人不一样。

    眼前一花浅色的衣衫倏然飘动石志坚左右两手中那连一霎不霎的目光都要难以追及的匕首却同时蓦然止住——程方愈双手的拇指与食指准准确确如长了眼睛般同时捏住了两片利刃。

    ——擒拿手之利竟至于斯?

    任何不祥的预感也已来不及泛起。双匕静止石志坚只觉双掌一时被反激得火烫心头大骇咬牙强行将利刃往前送去。他不信对手这区区四指能敌得过自己全力一拼。

    可是许是一击不中锐气已挫或是对方指力委实太强毫厘之距却偏偏进退不得。

    吴天童、欧阳信震惊之下也立时动起。欧阳信脚下移动迅速掠至程方愈身侧猛一个窜步一掌向他后心击去;吴天童手心翻动欲待扣发暗器可场中三人身形正替他担心伤及同伴一时未便出手只将身形以蓼草掩护快步拔前。

    果然那程方愈见状右手一带让过了石志坚左匕但另一手依旧捏住不放硬是拧着石志坚手中匕首逼得他一个鹞子翻身整个身体几乎都被甩向了欧阳信。吴天童心中明白方才若是自己那飞箭铁镖出了手只怕这厮也定会用相同伎俩将石志坚来挡。

    他知道石志坚是因右手之中的是“彻骨”才不肯松手生生落了被动想要出声提醒却又怕露了痕迹。此际也便只有自己一人还在暗处——欧阳信身法灵活稍一趋避便已让开石志坚的身体换一式“双山回头”抹向程方愈双颧可无论他自何处而来程方愈总能将石志坚牵动挡在其中虽则后者落地之后左匕掣动亦一连向程方愈刺出数记可程方愈手上动作也是奇快一只手挑、抹、弹、转化解得闲适有余。

    不对完全不对。吴天童心念转动。眼前的这个程方愈当然是擒拿手中之高手可是其出手、反应、内力都与三人所预想的完全不同甚至——除那惊人的指力之外他步法出众、用招诡异——是他在人前时故意隐藏了实力?还是今日的一切他都早已有备?无论是哪一种只怕今日之事都并不简单自己三人——即使联手——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石志坚此时已知自己若再不肯松开了“彻骨”只怕反成了累赘阻碍不得已撒手后退迅速向腰间一摸。“彻骨”之外他原有两把匕首随身这一下立时再摸了一柄在手反手便再向程方愈刺去。

    程方愈闪身避开口中道:“你们是什么人?”虽然是问话但嘲弄之意甚足显然并不将这两个半路杀出的刺客放在眼里。不过言语之下交手稍缓吴天童已知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再不犹豫袖间怀中蝗石飞箭铁镖如雨激出直取程方愈背心要害。

    一串如铃如镲的连击零乱了三人的耳——程方愈于话音方落间回身“彻骨”此时已成为他左手利器格挡击消轻而锐的飞箭重而猛的蝗石介于二者之间的铁镖——不过一虚晃间尽数已成“彻骨”刃下死物。可他身后石志坚、欧阳信已同时错步拧身一起飞扑而来“程方愈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石志坚双目似灼那双手匕首正向程方愈双肩一起砸下。他要拼了自己这条性命封住程方愈躲闪的退路——此时程方愈断不敢再向暗器发出之处迎去他与欧阳信二人之默契足以将他上、左、右、后的退路尽数封死不是双匕就是下一拨暗器终会洞穿他的身体。

    吴天童如何不知二人的打算手心四枚丧门钉也随之暴射而出。四钉两长两短加了几分手法去势迥异倘程方愈仍以方才对付那一拨暗器时的手势格挡只怕便要着了道。他不信区区一个程方愈当真是什么三头六臂之辈——他不信他擒拿手之外轻功步法能越得过欧阳信的堵截匕首拿捏能当得了石志坚的绝刺暗器识断能超得出自己的百变。

    让他多挣扎这许久已是自己三人的大意了但结果终是一样!

    思时久那时快——不过是那么一息之间——丧门钉已尽数没入程方愈胸腹之间双肩之上两柄匕首也一起扎下——不知是否是出于犹豫他甚至没有挡下任何一边?可还未到下一息吴天童已经看到四枚丧门钉就这样从他胸腹间又弹了出来叮铃铃的带着几分讥嘲意味地滚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石志坚手中双匕竟也如刺在坚韧软藤之上被高高弹起连同他的人一起向后弹落。来不及惊疑程方愈已然冷笑。“还想与你们玩玩你们倒当真了。”眉目之中的笑一瞬间就凝固为冰冷杀意“彻骨”倏忽脱手飞出如一道无芒之光追魂夺命。

    吴天童浑身血脉都已冷透——那无芒之光追索的是他的咽喉比最快的一枚丧门钉还更快。本能已让他脚下移动向后退闪可是后退的速度又哪里及得上如电般飞至的死亡。

    锋芒掠过得太快以至于水边的蓼草都来不及摇摆起来。彻骨追上悬河的瞬间只有一声水响——“通”的一声如多年前他从那个瀑布之上落入深潭。

    他落入了澬水的怀抱。

    好奇怪那天空之上的夕阳那么浅浅得根本没有半分颜色可水中的倒影却殷红着像少女惨淡面上的红晕。“悬河!”石志坚失声而呼便待向水边飞奔过来。幸得欧阳信还有几分清醒一把拉住了他——他还没忘在他们与澬水之间还有一个足以左右他们生死的可怕敌手。

    即使他还不知道程方愈到底是怎么在三人的前后夹击之下毫发无伤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论真正的身手他们与他本就差得太远了。他一点也不怀疑程方愈先前的确不过在陪他们“玩玩”而现在——也许是他也嗅到了一丝危险他决意收起那一丝轻视痛下杀手。

    他想起那一天沈凤鸣说杀死程方愈“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他给了他们机会条件是逐三人出黑竹。当时他为他的“网开一面”欢欣鼓舞可是——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从此师出无名如果他们三人死了此时此地任何时任何地都不会有人铭记、在意、复仇?十八年后的他们是不是又一次成为了被遗忘者?就连那丢失了十八年的“彻骨”也要与悬河一起永远地留在河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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