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黎望向窗外。“是尼庵还是道观又有什么不同?你们云梦教重‘心念’师太也说过一切外在都不过是幻惑尤其阑珊一支擅形面之惑岂不是最该懂得——形面之事原最不必当真?我只不过看到这地方阴阳平谐很是合我心缘至于它是个什么样子倒也不是那么重要。”
“怎么个阴阳平谐?”沈凤鸣很是好奇。
“阴阳平谐是说此庵面南向阳自建庵以来为众位师太所居又生阴柔便互为制衡;后来竹林渐密树荫渐拢将阳正遮走了不少却也便正巧庵中女尼也渐渐少了——所以在我看来厚土庵之所谓‘日渐荒败’其实也未见得是因什么外在缘故反不过是此地自保一方平和的天然结果罢了。”
“如此听来——这地方倒也有些妙。”沈凤鸣品出了其中几分意味笑道“难怪你方才出去转了那么久原来却是去山前山后看风水了。”
“论风水说不上绝好不过黑竹会原有杀伐之性自带三分凶戾也当不起太吉秀的所在。这地方傍山靠水原属佳处偏生地势斜挂不平尤其后山陡峭又带了些别样的变数很有种‘祸福相倚’的微妙。”
净慧已道:“这厚土庵本也非属贫尼所有贫尼不过暂时忝为代管如今庵堂荒芜正是心中惭愧倘若道长能予致用——纵然非是以其原本的方式贫尼亦是不胜感激岂还会有半分不愿。只是……庵堂到了今日只余正殿完好贫尼终不忍亲手将它也送至佛堂崩塌、圣像倾覆之境若道长真能不计佛道之隙对观音殿不予损毁贫尼也便无有他求了。”
“这个容易师太不必担心。”沈凤鸣连忙道“他方才不是说了么形面之事他不放在心上——他看着那正殿观音心里定只当见的是他们道家慈航真人——我替他应了不拆决计不拆。”
君黎看了他一眼笑笑道:“我此番所求是为黑竹会非是为了玄门故此无有信仰之别师太尽可放心。不过既是为了黑竹会——黑竹会是个谈金论价的所在接了生意要收好处拿师太的地方也不能一毛不拔。”便向沈凤鸣道:“旧日账目我也没有只有这次‘酬金’里不是会里拿了三成么我看不如让给师太和庵里诸位。反正是为了黑竹会总也合乎情理?”
“随你。”沈凤鸣露出无谓之色来。他见净慧犹待推拒便道:“师太不必跟他客气收下也便收下便当是他向厚土庵舍了笔香油钱。只不过——嘿嘿这怕也是头一遭有道士来做佛门的‘施主’、‘檀越’吧?”
净慧不免一笑便也不再推辞敛衽道谢。
天光过午日照不盛但在这南坡之上还是颇有暖意。因知厚土庵里食材已是贫薄几人自是婉谢过留食之意告辞出来原路下岭至山脚处才小憩了片刻。
沈凤鸣将几个带出来的肉饼分给两人道:“早知这个厚土庵如此短缺不济便该带点素食米面来。”
“也不必担心。”君黎道“厚土庵虽荒可泥人岭却林木茂盛即使入了秋也不见露出枯萎之态。我方才见庵中有一小块菜地加上山间鲜蘑果实单论饱暖总是足够了。”
“你方才说庵里阴阳平谐”秋葵道“可照你那说法你们黑竹会都是男子搬了过来岂不是又要阳盛阴衰?”
君黎笑起来。“你最是不信我这一套这一回怎么这么当真?”
“先前说得那么玄乎——原来是胡说?”沈凤鸣忍不住接话“枉我还在担心黑竹会能把这地方镇住不能!”
“也不算是胡说只不过风水之类若顺宜自是最好纵然有不足只要不是太过凶恶总也有办法变改。”君黎道“这里又不是什么穷山恶水的哪里谈得上‘镇’不‘镇’了当然还是以合缘为上——你不觉得厚土庵一周都种满了黑竹很是有缘么?”
“扯了半天你喜欢这地方就是因为它种了一圈竹子。”
“临安山间多的是江南竹——似这样成长近百年的紫黑竹却很少见。若舍了此地再叫我到哪里去寻这般共济而生的缘分。”君黎笑道。“如今北有‘金牌之墙’我们在此地再建一处‘厚土之堂’也算是个呼应了。待迁来之后我想着就借鉴‘金牌之墙’以八卦为阵的外壳将此地的外墙也作些修整里面的格局大体不去动它正殿固然不去拆倒却也可改建为整个厚土堂的枢纽所在;后殿空着恰好成为主厅——只是那殿堂有些腐朽须得换入一些铜石立柱不可尽数采用木质。”
“你想得还真快——不过还是待改日丈量之后再行具划吧。”沈凤鸣将手里食粮吃了抬头看天。日色愈发淡了些仿佛是要起风整座山的树影哗啦啦连成了摇动着的一片来回地伏过倒去。
“要不早点回去吧怕是要变天。”他开口说道。
君黎却向北面望了望——此间往北去距离凌厉的竹林所居还有些脚程。他想了想便道:“你们先回一醉阁我既出了城干脆去一趟凌大侠那里。”
秋葵大是惊讶“你……你怎么就顾自走了?我一个人回去的话朱雀要是问起来……”
“你若不嫌辛苦要不要与我同去?”
秋葵正要答应不防边上沈凤鸣重重咳了两声。她愣了一愣向他一瞥果见他正挤眉弄眼地摇头俨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眉心微蹙便是这一顿之间心里突然省起件事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她自是决不想留下来的——倘与沈凤鸣独处这下午只怕逃不掉了纠缠。可是——方才沈凤鸣说过君黎要为了刺刺去逢云道长的坟上叩头——凌厉也是君黎的师父吧?至少是个“半师”——他此去是不是也要向凌厉禀明与刺刺之事?那时自己在一旁又像个什么呢?沈凤鸣该是在提醒她莫要自找尴尬可这样的所谓善意此时却偏偏更充满羞辱与讥嘲的恶意吧——像一切落井下石之辈应有的阴暗本心。
“怎么了?”君黎见她发愣。
“我……我就不去了吧。”她用力挤出一句回应“凌公子避居城外想必也不喜太多人知道他的住处。”
君黎笑道:“这个倒不必担心凌大侠和……”
“我难得能在临安外城这么久下午我自己四处走走好了。”秋葵口气冷冷竟顾自起身走了。
君黎不知她为何突然不快只得顿了话头也起身道:“……那好傍晚一醉阁里会合。”
沈凤鸣也道了辞紧了好几步才追上了秋葵喊道:“湘夫人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秋葵没有接话低头走得越发快了。
“一会儿去哪里走走?”沈凤鸣便笑道“难得湘夫人有空却恨是要变天待我想想有什么所在得以消磨消……”
话语未竟突然停住只因他一闪间好像瞧见秋葵的脸颊竟湿了。
他有些惊异。在他记忆里秋葵从不肯在人前落泪——尤其是在他面前。“出什么事了?”他忍不住伸手将她一拉。秋葵站住了垂着头只泥塑般一动不动。
“怎么了?”沈凤鸣迟疑着道“……我也……也没说什么吧?”
他听见秋葵低低冷笑了声。“你是没说什么。你不过就是……在心里嘲笑我吧?”
她忽然抬起头来。风一下吹散了她游走覆面的散乱发丝那面上的泪痕犹自未干令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陌生的孤寂苍白。“你为何要提醒我——你就由得我自去由得我尴尬、落魄、难堪不是更好!”
沈凤鸣一时有些未懂愣了半晌才道:“你以为——我方才是在提醒你这个?”
“难道不是?”
“我想叫你别跟着他去因为我想你这下午能与我一起——你看不出来?”
秋葵一时有些迟疑。她回想起沈凤鸣方才的挤眉弄眼一时竟不能确定一切是否真的是自己多心——他难道真的只不过是自私地想要留下她而不是出于那个让她难过的“善意”?
只幸运风在此时稍许平静长发虚虚掩掩地遮去了她面上的一些表情。但沈凤鸣的心还是沉落下去了——他的意思何其简单浅显可她却只记得在另一个人面前的尴尬、落魄、难堪以至于将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会错了意——就连他的邀约都镀上了他人的颜色。
他面色有些惨淡。“看来是我高兴得太早了些——我以为难得你今天愿意出来见我以为你还肯为我留了下来却原来——一切事情本与我无关。你出来是因了他若跟他去是因了他现在留下来也还是因了他——你宁愿去猜他那些子虚乌有的可能也没半点把我放在心上。”
秋葵不想否认。“是啊”她回答得很快甚至没有去看沈凤鸣的表情。“所以你往后也别……也别再跟着我了!”
她挣脱出手臂来又一次走得飞快快到她甚至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整个路途都阴了下来——昏沉的阳光比阴天更阴鸷直照得她心头一片空白照得她浑身发冷。
她在转过山边时停了下来。她不屑也不敢回头看她只是听着。
没有声音——沈凤鸣没有跟上来。草木横生的小径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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