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陆兴听着忙打断:“你来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庄主和……夫人呢?”沈凤鸣抑着心神。
陆兴目光忽然一闪低头默不作声。
“夫人她……”沈凤鸣不敢问下去。他看见了陈容容飞身挡箭的刹那。他知道张弓长流火一箭的分量。他只希望有奇迹。
陆兴朝楼上看了看。沈凤鸣也朝楼上看了看咬牙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走。
门虚掩着他也不顾就推了进去。室内的夏铮猛一抬头已将他吓了一跳。
他须发竟尽已烧去头上、脸上、颈上露出来的部分带有少许明显的灼伤可却竟这样裸露着全不包扎处理。身上衣衫想必也烧得破碎可也只在外面松松地随意罩了一件长袍偶还露出几分里料的焦黑。
这哪里还是禁城那个四品紫袍的朝廷命官夏大人又哪里还是临安那个天下闻名的武林一侠夏庄主。比之得知夏琝私逃去了太子府那日的失魂落魄如今的夏铮给他一种随时可能倒下的错觉不要说神魂就连形体都好像要失去了。
他这样坐在床边那床上侧卧着陈容容。看来陈容容并未当场丧命——这许是好事。可夏铮眼里的浊泪却如同在告诉他一切乐观的念头只是掩耳盗铃。
那一支断为两半的箭被置在桌上想是夏铮已设法将陈容容身体里的箭头取出。可她面色发红发黑得骇人——沈凤鸣走近一目已知:那不是外伤而是内伤。她是突然扑至那箭没能直裂要害可流火一箭之致命在于足以将她自内灼伤。大概这就是所谓五内俱焚?若在京城临安也许还有希望寻到办法救治可如今这般偏远小县前后连个大城镇都没有又处处已遭敌视——到哪里去寻什么高手神医?
夏铮就是足够的高手了可一见他现在这般表情沈凤鸣甚至不必开口多问。
夏铮抬头看到沈凤鸣的刹那眼神还是稍稍亮了一下。他还记得在夏家庄时所有人都对娄千杉的重伤束手无策时却是沈凤鸣救了她的命。他虽不知沈凤鸣是用什么办法却也燃起了那么一些希望盼着他或许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沈公子……回来了。”他颤颤地站起来语无伦次。“你……容容她……她火毒侵入脏腑你……你可有办法……?”
沈凤鸣看得懂他眼里的光是什么意思可他要怎么回答他?他要怎么告诉她能救娄千杉不过只是偶然不过只是恰巧会解那一种内伤——仅仅是那一种而已。而什么火毒入腑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庄主我……”他开口却说不下去。
夏铮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像是知道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他人慢慢落座——却根本不像是坐下去而是完全支持不住了悲痛的份量这样垮了下去。沈凤鸣看在眼中心内如剜如沸。那一日在夏家庄拍胸脯对夏铮说只要我沈凤鸣这条命在必不让你们有半点损伤逞的好意气可如今陈容容命已将殒夏铮也是浑身火伤他沈凤鸣能挽回些什么呢?
“庄主……”他只能矮下身扶住他的椅边。“请你……请你千万保重身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自暴自弃才好!夫人她若醒着也一定不希望庄主你这般不顾惜自己所以……”
“你知道么。”夏铮眼神空濛望着远处只是喃喃地道“十六年前夏家庄被人寻仇就起过一场火。我在那场火里也受了伤可我……一直不恨那个放火的人因为容容就是因为那场火才肯回来看我一眼。她离家近十年那还是第一次肯到夏家庄来看我。可若我早知十六年后她要因又一场火这样离开我我宁愿她没回来宁愿她从没回来啊!”
他面上热泪滚滚而下不得不仰起脸来可这一仰面却是长叹沈凤鸣已见他的手将扶手握得吱嘎作响显是心中痛极他却莫知如何安慰。他真的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言辞可以遏制这样的悲痛。
不能遏制可也不能陪着他悲痛以致愈发悲痛。他一咬牙站起道:“夏庄主夫人如今只是暂时昏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或许……或许不必就这样放弃!”
夏铮却只是颓然摇了摇头:“沈公子我知你有心安慰我但我也想透了伤病死生终究不是人力所能挽回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否则我……我也真的不想就这样放弃啊!可火毒攻心怕也只是半个时辰之内的事情了我只能……只能在此陪着她这样……这样送她最后一程而已!”
沈凤鸣却愈发恨那“命中注定”四个字。他听得够了。“是不是能以内力逼住火毒暂缓攻心先赢得一些时间然后想办法寻能解这样火毒的人?我们这么多人便没人有一点办法吗!”
他虽然这样说着却知道自己能想到的夏铮怎会想不到。他也不过希望能稍许分散一些他太过专注的悲痛能分散多久就分散多久了。
门边忽然一响半掩的门无风自开门外人还未现下面已有人发现端倪参差喊着:“楼上有人!”“小心刺客!”便有人飞身上来。
夏铮人如行尸走肉早不放在心上头也没抬只有沈凤鸣转头看去出现在门口的是他以为万万不可能出现的人。
“道士……”他抽了口冷气竟然下意识转回头想看看自己身后的到底是不是夏铮夫妇。怎么他会来?躲了这么久避了这么久说什么不能相见怎么他竟自己会来?
君黎穿着一身黑衣更显得身形消瘦脸色苍白。他像是胆怯到甚至不敢迈步走进只是站在门外沙哑着喉咙:“我能救她。”
这声音才让夏铮忽然抬起头来那一瞬间的四目相交如同两人心里都有什么溃塌下来了再强抑都强抑不住。可再强抑不住也要强抑夏铮从椅上骤然弹起所露出的惊愕也不过被他快速转为另一个话题。
——“你能救她?”没有别的废话只有这一句主题。
门外的君黎点头眼神有点游移语气有点不连贯。“我——我先看看。”
这语气好淡然就像将死的并不是他的母亲面对的并不是他的父亲。无论躲在门外的阴影里有过多少心潮澎湃和揪心难决出现在夏铮视线里的他竟然一如当初在朱雀府中客气相迎的样子。
夏铮忙忙将追上楼来不明所以的众人斥退请他进来。什么解释都没有。不需要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不需要说他为什么要来救人。明知一切不该心照不宣可就这样隐隐约约心照不宣了。
君黎看见床上这样脸色的陈容容心中只是剧痛。可他只作平静伸手摸了摸她额头按了按她脉像是想了一想回过头来。
“怎么样?”夏铮急急道。“可以救么?”
“我试试看只是——”君黎的目光不再胆怯这样直视着夏铮。
“只是什么?”
“只是夏大人你也伤得不轻你……这样放任不管伤势怕……会愈发严重。”
夏铮一愣慌忙点头道:“好我……我这便去处理一下伤口只要你能……”
“给我些时间夏夫人应该没事的放心吧。”君黎说得肯定。
夏铮的脸上竟尔露出这个晚上的第一个笑——他还不敢高兴得太早可那般喜悦那般复杂而难言又突然到简直要哭的喜悦他又怎能埋藏得住。
在一边的沈凤鸣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得清楚大概也只有君黎只要一句话就能令消沉到极点的夏铮一瞬间就变得欢天喜地地愿意去疗伤了。他与君黎对视一眼向他点点头意示自己来照顾夏铮。
可他也猜想不出这一对父子心里对于这样的相见除了那拼命压抑的欢喜又该有些什么隐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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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内俱焚固然致命可火毒说来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君黎只是记得朱雀说过程平体内的寒毒用至寒的内力可压服用至热的内力可根除。那么换过来至寒的内力该正好能驱除火毒的吧。
他的体质没有朱雀那般至寒可学自朱雀的“明镜诀”内力究竟也是寒性给程平疗了那么久的毒他也算有心得了。何况陈容容的火毒在体内时辰还短还不至于非要用至寒来解他才敢开口说自己能救她。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陈容容的面。可两次每一次都是她这样苦痛的时候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真的注定只能在她苦痛的时候才能与她相见还是——正是自己的出现才导致了她的苦痛。
火毒近心他不敢大意“若虚”意运起要将她体内毒热丝丝冷却。清冽的真气入体陈容容被灼伤之身在昏睡中也觉舒适眉心舒展开来君黎便知并未行错放心施为。
心里不知该感到凄苦或绝望吗?这是自己的至亲相见即是相害可又能够不见吗?再是暗暗发誓永不因任何原因与这双父母相见相认可若明知只有自己能够救她他还有什么选择?
他算是明白这命运还远没有将自己捉弄够。原以为无法得见亲人已是最大的惩罚了可原来真正的命运并不是相见不得而是明知相害明明惧怕却还非要被逼着这样相见。什么“冥冥中自有天意”只是始终在背后窃笑并主宰着一切的命运在偶尔露出它的真面目吧!
再是不能见也已经见了。他现在反愈发平静下来。一切患得患失担忧惧怕便如已被绞碎弃在方才门外的阴影里他知道一切担忧惧怕早都没有用了。
只要你们不因遭受的这一切痛而恨我我又有什么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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