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一 春梦犹恨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数百里外的陈州城刚刚从沉夜中苏醒——那是这日的清晨。浮生客栈还未来得及把刷新了的浮华在新的一天呼吸起来也不会知道君黎和刺刺在昨夜和今日的一路南奔。

    就在转角的房间里娄千杉好像昏昏沉沉地做了很久很久的梦忽然醒来泛蓝的天光下听到自己浊重的呼吸。

    这是什么样的梦?她耻于回想。耻于承认身体居然记忆着昨天那一场未遂的床第之欢以至于此刻她睁开眼睛剧烈起伏着胸膛汹涌潮红着面色在这冰冷的季节浑身燥热。

    她经历过许许多多以身体为手段杀人的夜晚可是她却是第一次在那之后做出一场春梦。

    这是个春梦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梦。在那自己无法判断真实还是虚假的梦里她记得好清楚那个男人带着道伤痕的脸他的表情与低语他的亲吻和抚触甚至——臆想中身体被他占据之后那——难以名状的——疯狂的——错觉。

    一定是媚劲的反噬才让自己如此。一定是的。

    她挣扎着坐起来。秋葵倚在房间另一头的椅上睡着而床边有她给自己留的一套干净衣衫。

    可以动了但仍然很虚弱“阴阳易位”的所有心法都半点动用不得“万般皆散”的厉害竟至于斯。

    她好恨。这世上何曾有她现出女人这一面用上轻魅的眼色微笑还无法迷惑的人?又何曾有在她这样的全力施为之下却安然活下之口?自负如她虽从不明言却也暗暗得意于旁人对自己的种种不解与猜测却没想过有朝一日这秘密轻易为人所知若传了出去又该如何自处?

    她想杀他。若说昨日还是为了与张弓长的一个契约今日就是真正为了自己——非杀他不可。

    可是自己一切所学都是基于这“阴阳易位”心法。面对一个懂得“万般皆散”的人自己的一切出手皆受他所克唯败而已。她便望向秋葵。她晓得她也恨他。她如今唯有继续利用她让她替她下手一途了。

    她想了一想匆匆穿衣借了案上纸笔草就了一封书信大意是说自己清白受人玷污再也无颜存活于世便此寻一处僻静所在了断残生去了。这信写得凄凄惨惨料想秋葵若看见不可能不愈发悲痛恻然对沈凤鸣恨之愈深。她不敢多逗留将信折在醒目之处便悄然溜去自己房间将一身装束又换成少年公子。

    “阴阳易位”之术施展不开那易容之技便不完美眼梢嘴角没了媚意她显得形容惨淡。

    她对着镜子看自己。无论是作为男人还是女人她即使没有媚术也足够美了。便就是现在的苍白其实也有一种特别的风韵在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女人身上本来是很难看到的。

    可是她必须要以男人的样子出现。因为她习惯了。因为每当自己是个女人她就非杀人不可。

    现在这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很有些虚弱地走在街上。天风凉凉天色阴阴腊月初一算不上个好天气。但对于黑竹会金牌之墙来说却算是个大日子了。

    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赶上?错过了这一次又要再等多久——才可以有这样的机会?

    她行色匆匆。她一定要赶去金牌之墙。要赶在沈凤鸣之前。要赶在金牌之仪之前。

    她并不知道的是沈凤鸣昨夜就已经在此了。

    沈凤鸣今天也起得很早。他也在照镜子。反正这总舵的墙角路上屋顶门外到处是镜子他也就仔细看着自己的脸。那道伤红痂慢慢脱落已开始露出新生的娇嫩皮肉一时看着有点不像自己。

    他难免还是悻悻的。一回头却见斜面镜子里已辗转映出门口的娄千杉。

    娄千杉显然还没注意到装在暗处的镜子迈步便进了阵来。她也不是第一次来此阵法不变坎扣也难不倒她她不多时已来到中心的空地。

    钱老自也发现她来此。他却是第一次见娄千杉瞥到她拇指上的铁戒指才开口道:“你是来观礼的?”

    娄千杉却只道:“大哥呢?”

    钱老见她倨傲心头不快道:“不在。”

    “什么?不在?他不是昨晚就来了?”娄千杉便似要发作。但这一发作她又觉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未愈只好凝神屏息压下。

    若是平日的她才没有那么容易喜怒形于色。沈凤鸣远远瞥到就晓得她的功力还未恢复想了一想还是现出身来:“你找大哥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转告。”

    娄千杉万万没料到他会在此倏然退了一大步惨白的面色却不由浮起一丝红潮。

    “钱老没事千杉公子是特地来看金牌之仪的。”沈凤鸣向一边的钱老道。“我来招呼她。”

    钱老却听说过千杉公子的大名向她看了好几眼方回了屋内。

    沈凤鸣把目光转回到娄千杉脸上。比之昨天她整张脸真的黯淡无光了许多眉目虽然还能习惯性地露出媚态但却已不是那完美的少年千杉公子——是一种也许仔细观察便会看破了女扮男装的潦草。

    “你该多休息几日。”他开口说道。“我也难得用这‘万般皆散’下手重了些想来你要过几天才能恢复。”

    娄千杉哼了一声“何必惺惺作态。我是来找大哥说话的与你没关系!”

    “真是无情啊。”沈凤鸣摇头道。“枉我还是在关心你。”

    娄千杉目光一转忽然似乎想到什么道:“样吧沈凤鸣要不趁大哥没来我们谈个条件?”

    “谈什么条件?”

    娄千杉故意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他道:“实话说——我很需要这块金牌今天也是为此来的。你若肯把金牌让给我——只要让一年——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你。”

    “只要一年是什么意思?”沈凤鸣皱了下眉。

    “就是说最多一年之后这位子一定还给你而且这一年中我因为这块金牌赚到的钱若你有兴趣统统给你再加上——如果你还想要点别的好处……”

    娄千杉说着微微眯起眼睛来。她其实不需要对他作任何暗示。她的意思他应该完全了解。

    “这样不太好吧?”沈凤鸣也故意将脸色口气调得暧昧。“真看不出来你对这位子这么有兴趣?原本一直以为独来独往的千杉公子该是黑竹会里最不看重什么金牌银牌的人了却原来……”

    “我只要你一句话。这条件怎么样?”娄千杉目光轻闪着。

    沈凤鸣便回复了冷笑:“不可能。”

    娄千杉面色又变“沈凤鸣你还想要什么你说!”

    “我只是奇怪——既然想要这个位子天都峰大会那日你怎么又不来?”

    “哼还不是马斯怕我是个威胁就故意隐瞒了天都峰之事还在那几日将我支开到别的地方去执行任务。等我听到消息赶回来你们都已下山这次的金牌之位竟没有我的一争之地我如何甘心?”

    “所以就来杀我?你昨日不是还说是接了任务来的?”

    “那是因为——”娄千杉咬了咬唇。“没错啊是任务但我答应接这任务也是因为杀了你我便能得到你的位置。既然败了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但这位子也不过是利益之争若我们能各取所需你又为何不肯放手?”

    “那我倒想先听听看你今年非要拿到这位子的理由。”沈凤鸣道。

    “这个——不能说。”娄千杉咬唇。

    “啧啧刚刚还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便这第一句你便反悔千杉公子我可不敢相信你——更不敢答应你了。你还敢跟我谈条件?你自己这身份的把柄还在我手里竟还想得寸进尺?”

    “你……!”娄千杉步子一错手臂一抬手刀已起但一运力胸口又是一疼她一个皱眉捧心而退恨恨道“……哼你也差不离你会‘万般皆散’你的来历也好不到哪去!”

    “但我至少不是女人啊。”沈凤鸣笑道。“不像你——我若把你每次杀人的手段说出去你说‘千杉公子’的名声还能不能保得住?或许就要改叫‘千杉公主’了吧?”

    “住口!”娄千杉怒道。“沈凤鸣你不答应就算了还敢羞辱于我!”

    “羞辱你?千杉公主还差这两句羞辱?跟你明着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放手这位子哼也难怪就凭马斯能教出些什么清楚的人来。你也不必指望和大哥再谈些什么若识相的现在就走不然他来了我可不保证不把昨晚的事情说出来。”

    娄千杉将嘴唇咬得一点血色也无半晌方憋出几个字道:“好既然你说到这个地步今日我让你我们临安府再见!——别以为大哥是真想把这个位子留给你——沈凤鸣到你死的那日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沈凤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被逼走的背影只有那一句“临安府再见”让他稍微皱了下眉。黑竹会之内纵然是银牌杀手也只有少数几人才知晓这一次总舵南迁新落脚点其实正是皇城临安。一个组织要挤进皇城临安站稳若非背后有人支持那是根本不可能而黑竹会背后撑腰的自然是禁城新贵朱雀只是这关系系始终未曾公开时至今日新总舵所在仍然是遮遮掩掩。

    但金牌杀手尘埃落定之后此事多半便要浮出水面。看来娄千杉于此也是知情而她的意思便是说始终不会放过自己要一直将这金牌之争争到新总舵去了。

    对于娄千杉沈凤鸣没太多的同情当然也不可能因为她几句话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金牌之位让出。便在天都峰那日他早已想好自己得到这个位置之后要做的几件事——他必须要改变黑竹而这种改变只有他能做到。

    在淮阳也好临安也罢;为了自己也好朝廷也罢——至少黑竹会不该是个如之前几年这样混乱的黑竹会吧?而娄千杉这样的人他相信在黑竹之内太多了。那些在马斯手下恃宠而骄、自以为是的人也只能给他们这样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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