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五 浅浅心丝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他才开始对这个地方有点好奇——这间房是女子的房妆台抽屉里东西不多但也件件精细不染纤尘。若说女子闺房只是这大宅的其中一个房间而已前些日子住的那小楼房间虽然逼仄些家具还没这里的全可是依稀也见箱笼里有锦被宛然细细想来却该是女子一人居所。怎么这些地方好像都没了人许久都腾了成了凌厉的临时落脚之处?“凌公子”他年轻时该不会是个风流少年吧?

    他原是对凌厉心怀尊敬所以从没试去读他面相此刻好奇心一起却只觉后悔暗想下次见到他要仔仔细细看看他命里犯过多少桃花。但却又一转念想到自己关心这些终究也是无稽反而心情又跌下去。这八九日以来无论心里泛起什么想法三个转念之内必会联系到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命断之上然后将好不容易平复些的心情又搅得一塌糊涂他也委实要忍不了自己这样自怨自艾了。这一下心里又是一堵他狠狠将抽屉一推转身便出了门。

    运河上果然很忙装着诸种货物的大船小船都准备着在码头上下沿河又都是洗衣妇、洗菜妇、汲水妇……君黎一路向北走了数远人才少些。他也不管不顾一个猛子便扎到水里。

    秋日的水其实已经很凉。但凌厉说过要练便要沉到水底去。君黎于是便拼命地往下划。哪怕只当做清醒头脑、平复情绪也好吧。

    浸在水里还真的有效。便只呆了一会儿君黎就觉心情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在水中只能如此——若不心境澄明脑中清明说不定就不小心淹死了。

    但沉得久了他还是会胡思乱想起来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在水里救过自己一命的草环。如今刺刺编的草环还戴在自己腕上。几天了那青色已露出枯色料想再过些日子恐怕手上也便戴不住。毕竟只是草终究要死去的。

    他想着只觉憋闷就浮上去呼吸了几口再沉下来。

    不知不觉在临安城逗留一月有余凌厉只在起初四五天时来了一次却只是再与他练了练对袭与闪避。君黎虽然还是明显的下风但心里有数了许多凌厉也颇是赞许他的进境。但剑法——却好像仍没到该学的时候。

    他于是每日就只能继续苦苦练习。偶尔不得已还是要去人多的地方摆摊算个命维持生计于是还是会听到些本来不想去打听的消息。

    就比如夏庄主。

    “听说夏庄主已经回到庄里了。”这是旁边字画摊头的老板说的。君黎也是才刚知道夏家庄离自己住的地方居然很近而且临安城似乎没人不知道夏家庄主夏铮和夏家大少爷夏琝的。也都知道大半个月前夏铮忽然被皇帝召去放出要杀头的消息。

    “但现在似乎搞清楚那时候是个误会。”字画老板道。“你说说这皇帝的喜怒真是一日三转也不知听了谁的煽动一生气便要将人拉去砍头派来的人还将庄子里闹得大乱害得我们几个附近的一连几天都不敢上街做生意。到后来真要砍头了我便去看却说那时弄错了所以要砍那个进谗言的倒霉鬼。然后隔两天夏庄主人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排人推了一整车的金银财物说是皇上给压惊——这真是……该说是好命还是什么的。”

    他说着便又仔细打量了下君黎道:“你算命准么?倒看看我有没有这样好命发财?”

    君黎淡淡笑了道:“便这样发财机会放你面前你也不会要的。担惊受怕不小心还掉脑袋哪是寻常人过的日子。”

    “你倒看得透。”书画老板笑着便轻拍了拍藏在案下的一个盒子道“喏我跟你说我这有幅画是我兄弟前两天受夏家大少爷之托画的听说他许诺若能让他满意便要给二百两银子——你给我算算看看这银子我能不能拿到?”

    “画的什么这么值钱?”君黎好奇笑道。“让我瞧瞧画我便知你能不能拿到。”

    “那可不行。”这老板笑笑摇摇手忽然似乎看见远处什么人忙一招呼君黎道“快看快看刚说着那不便是夏公子了!”

    君黎顺着他目光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家玉器店正走出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哥儿身材修长面色白净长相斯文器宇不凡。又兼穿着精细身携宝剑腰悬玉佩背着双手俨然世家子弟身后还跟两个随从一个小心捧了个盒儿想是刚在店里买了什么好东西。

    夏家大少爷该就是那天逃到青龙谷求救的夏琝了。君黎心道。他好像也已看不出有伤满面春风的想来的确是没事了。

    夏琝随即果然折来了这书画摊头犹疑地看了看似乎因为没见熟人不甚肯定。那老板已经迎上去道:“夏公子好是来取画的吧?”

    夏琝方欣然道:“对对对那幅画好了吧?”

    “好了好了。”那老板连忙便从下面将那锦盒取出。夏琝便道“打开我瞧瞧。”

    书画老板连忙便将盒盖打开小心取了那画卷交夏琝拿了一边两个慢慢打开。君黎侧头瞧着只见先出来的是一幅透着些飘扬之意的裙摆想见这画上的应是个女子不由向那夏琝看了一眼。再卷上去现出女子一只静垂身侧的右手然后渐渐是婀娜腰肢素衣乌发看来是个少女。并不重的墨色就绘得鲜活这画师技艺确称得上精湛而这少女虽没见脸也已让人觉出是个丽人。再上去些是左肘衣袖想来她当时正屈了手臂以手掩口。还未见手已见那皓腕便从宽口的袖间裸露出一小截。君黎看到这里心忽然一跳——她腕上竟有个镯子——但这又哪里又算什么镯子分明是一个若隐若现的草环。

    说是若隐若现只是这画师想显示那衣袖似垂非垂之感其实在草环上用了极少量的青色它反成了这画中唯一鲜明有色之物以至草茎草叶都有种纤毫毕露的真实感。这画中的女子竟然也戴了这样一只草环?君黎下意识以手摸腕。自己腕上那个草环已经枯了只是他始终也没舍得脱下扔掉。但便在此刻画卷已经全开他看到那画中人的全貌心中禁不住狠狠一颤。

    那张透满灵气的脸那双便如有生的眼睛那没一丝虚假的专注表情不是刺刺又是谁!

    “好啊好啊画得真像!”夏琝已经赞道。真是神笔才见一眼就能画得这般!他说着便令身后一人见了赏。那老板千恩万谢便将画又卷起给他装好。夏琝似很郑重将那锦盒拿了转给身后伙计回身间才见边上道士正看着自己心头便有些不悦瞪了他一眼。君黎不想多事转开了目光去。

    却不防夏琝忽然好像又见了什么走近一把将他身后木剑掣出竖起看那剑穗道“喂道士你这个哪里来的?”

    君黎心里也便生出不悦来但细想这剑穗正是他们夏家之物他有此反应也不算奇怪也只道“是有人送的。”

    “有人送的?”夏琝似乎不满他不似他人恭敬便道“谁送的?”

    “若记得不错应该是令尊大人吧。”君黎也不满他傲慢原不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了。

    “我爹?哈怎么可能。”夏琝道。“我爹最烦你们这些道士和尚你扯谎给谁听?”

    他说着竟一把将那剑穗扯下道“谁晓得你是从哪里偷来我今日没空教训你便算你运气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地方出现否则——”

    君黎已经一怒站起。“还给我!”

    “这是我们夏家之物你待如何?”

    他说着那身后两名随从已经虎视眈眈。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知道‘理’字怎么写么?”君黎仍然争道。

    便此一争周围已经围了些人大多是想看看有谁敢在夏家庄地头上对夏大少爷不敬。夏琝见人多更是面带挑衅之色。君黎见那剑穗鲜红地就荡在他手里心头一气伸手便去夺周围人都噫了一声就连夏琝都没料到真有人敢来跟自己动手。

    还是字画老板先大声喊苦便去抱拦君黎暗道:“不就是个剑穗你跟夏公子争什么!”

    谁料君黎脚下轻轻滑动轻易就避开他这拦腰一抱一转到了夏琝身侧右手一抬已抓住那剑穗。夏琝未料这道士身手竟快不及拔剑忙用另一只手去捏他腕谁料君黎也抬另一只手去捏夏琝手腕一样是想逼他撒手。

    这一下胜负还未见分晓倒是君黎袖子垂下腕上那只枯镯露了出来。夏琝微微一呆手腕已被君黎拿住。两个随从忙忙自左右袭去君黎腰上要逼他撤手君黎抬足踢开一个身体急向旁一扭一移避开另一个却还是牢牢抓着夏琝在他手腕上都捏出道青白色来。便此时只听人群中一个人轻哼道:“出息了么在此打架。”

    这语声熟稔君黎一怔。人群里走出来的竟是那日在白霜坟前见过的青龙左先锋单疾泉那一句“出息了么”也不知他是在说自己还是说夏琝。

    但他一时也冷静了些还是先收了手。夏琝忙忙向单疾泉道:“单前辈!还不是因为这道士他竟有这个——”

    “那个是他的。”单疾泉已经打断他。“还他。”

    夏琝似乎很听单疾泉的虽不情愿也只能恨恨将那剑穗向君黎一摔随即向单疾泉道:“单前辈认得他?他怎会有这个?他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单疾泉向君黎看了一眼。“没关系。他跟谁家都没关系。”

    君黎只听这后一句就知单疾泉一定已听说自己那日离开顾家之事心里一酸想这单先锋一定也认为我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果然单疾泉没再多看他一眼更没再跟他说话只将夏琝肩一搭道:“我们走。”

    两人便渐行渐远。夏琝早不将君黎放在心上依稀听他道:“单前辈我瞧刺刺这几天都不开心特特给她买了件礼物你看看她可会喜欢?”

    便见他自随从手上盒里拿出了一只玉镯子来。单疾泉回应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似乎是说:“你自去问她便好你们年轻人之事问我作甚?”

    夏琝便欢喜地将那镯子收了后面又说什么却已经听不清了。

    君黎呆站了一会儿才低头去拾剑穗只见一端已被扯破了无法再系在木剑上。他叹息着拿在手心腕上忽然一痒本来就枯黄的草环在方才的争执中已断竟掉落下来。他也想拾起来但那草叶整个都脆了几乎一下就碎成了末末捡都无法捡起。

    他只觉心里又像有什么碎了一般徒然将一堆粉末聚在一起。那书画老板不知他在干什么一时也不敢与他说话隔一会儿方道:“算你走运了真与他打起来你可别想好过。不过啊我还是劝你这几天别在这露面了。”

    君黎才转头谢过他好意之劝又道:“老板我想问问——他方才那幅画里的女孩子到这里来过吗?”

    “我没见着该是来过那日在摊上是我兄弟。”那老板道。“听说那姑娘是与夏公子一起来原本夏公子有心给她画像但姑娘好像兴趣不大在这摊上也就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只是夏公子坚持还是要我朋友凭着印象再画了。”

    她竟也来临安了。君黎低头想着。也许是来找她爹的。

    “依我看那姑娘该是夏公子的心上人。”老板仍接着道。“你瞧瞧就这一幅画他就舍得那么多银子!只消别得罪夏公子啊我看发财还是有望。”

    君黎却只嗯了一声。他还在想那只草环——那只刺刺腕上的青青的草环。是啊那幅画里都是寻常墨色就连她的唇色也只点了浅灰为什么偏要将这草环的颜色细染出来让他发现?若能见到那画师他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将它勾勒得如此出色以至于只一眼他整颗心都忽然乱了。

    这是种无法解释的心乱。那种隐隐约约地、与她联系在一起的感觉竟然如同被什么东西在心里拂扫让他坐立不安。他不懂。他是真的不懂。

    他收拾了东西匆匆回家。那坐立不安却并不因时间而退反更萦绕不去让他难以招架。他只好奔出家门飞跑到河边喘了口气跳进水里一直沉下去。

    只有这满是秋凉的水能让他冷静。

    只有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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