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豪雨白衣

小说:行行 作者:小羊毛
    已经过了立秋天气还是一样的热但下午总算已经闷下来一场暴雨势在必行。

    行人寥落的道口有一间小茶棚因为这天气难得地聚起了二十来客人将冷清的铺面撑得满起来。这其中有一名拄着长幡的道人也寻了个贴近里壁的位置坐下。

    道人年纪并不大决计没超过三十手上持的长幡上毫无新意地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字显然是个算命的。一身道服是少见的素白显得不那么吉利想来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茶棚的主人好像认识他见到他打了个招呼:“道长又来了?”

    青年道士便也回以友善的笑意道:“最近都在这一带行走。”

    正说着忽然霹雳一声雷电鸣亮两人不自觉都去看外面。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已变得夜般漆黑。茶棚里还未及点起烛来主人家的内眷手里一个火折子好不容易点起来却被风吹得难以辨明她只好差了小孩将蜡烛拿去里面灶间火点着了再出来点了油灯方保得室内仍可见物。

    毕竟棚子亦是简易的建筑风雨极厉时在里面如同听山呼海啸直如万江奔腾洪水暴发要把这小小藏身之所整个掀去一般。但毕竟落雨爽快便有人喜欢就着门边细缝品那雨粒击面的凉意。

    门却忽地一开大那人猝不及防脸上就被兜头泼了盆水也似哇地叫出了声来踉跄向后退去。门外正进来一个人昏沉雨雾中只见一团极高的黑影头肩身都分不清但细看之下才发觉是一个人背着一件极大的背囊——那背囊里应有匣子一类的长方硬物高高耸起比那人的头都要高出不少两边比那人亦要宽出许多。

    那人见面前有人一脸狼狈只轻声说了句“对不住”便松下背囊觅席而坐。茶棚里一时却没了声音便算先前未在意门口的人此刻也已瞪大了眼睛。

    这竟是个年轻女子背囊取下她高挑纤细的身材也便显现出来只是室内昏暗样貌却看不太清。

    她也是一身白色角落里的道士便多看了她几眼。女子被雨淋得不轻就算有那背囊遮护也几乎是透湿衣衫已紧紧贴在了身上。茶主人不敢多看只将壶交予了自家女人道:“去去给她添个茶。”

    女子同桌已有人先凑了上去道:“姑娘怎么一个人背这沉重的东西赶路?”

    见女子不答他略感尴尬待茶家倒了水又道:“大雨天的是该喝口热水小心着了凉——这身衣服要不要换一换?”

    他说着衣服眼睛便不老实地向那女子身上乱看只看得喉结都滚了好几滚却听角落里忽有人发笑。他便转头去看见是个道士不觉狠瞪他一眼以示恐吓。

    道士见他看自己收敛笑意正色道:“这位爷来算个命吧?”

    那人自是根本不理他便又回转头要与那女子继续搭话。那女子却喝着茶任他说什么只如未闻般不动。

    角落里便又传来招徕声那道士又道:“这位爷姑娘不理人留着徒然无趣还是来算个命如何?”

    这人正没好气便将桌子一拍立起身。“你这女人莫不是聋子休要不识抬举!”

    茶客中也有仗义的便指那人无赖要来教训却被身边人怕事拉回两个人反自争起来。青年道士正在边上便劝道:“两位莫争看那位爷面相今日恐是霉运当头原想喊他来消消厄他却偏是不领情这会儿我们也便不必着忙了。”

    “他要霉运当头恐就是要老子揍一顿吧?”那路见不平的茶客见他已经伸手要去摸女子下巴不由握拳。

    话音刚落却见那无赖不知怎的哎哟一声跌到了地上。看不出是撞到了还是怎样他捂着小腿竟痛到打起滚来。众人初时还是惊愕但随即却都只感一阵惧意涌出:他的右小腿上渐渐渗出片血来——究竟是热天裤子单薄不多时整个小腿上都已红了。众人听他一下子嚎得凄惨都觉头皮发麻;而看那女子却仍似浑然无觉一般淡淡然顾自喝着茶。

    看这架势明眼人也都知道该是这女子下的手但何时、如何下的手却委实没人看了清。这一下棚中又是鸦雀无声灯火摇曳中只觉外面无穷无尽的“哗哗”大雨声愈发清晰响亮好似永远不会停止。

    还是道士先站了起来走去将那无赖小腿上裤子卷起。“你嚎个什么。”他说道“不早点止了血恐霉运更大。”

    他便干脆将他裤腿扯下来裹缠他伤口末了那无赖仍然在嚎却是声息弱了些。

    “若是能动你还是快走吧。”道士十分好意。

    这人不敢再怠慢他的话起身用左脚跳着一跃一跃地去了雨里。

    白衣女子这才看了道士一眼那冷冷的眼神只如一个警告:谁要你管我的闲事?

    道士却不以为意转身走回角落去了。

    围观众人的弦却仍紧绷着整个茶棚间仍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知过了多久气氛才松弛些说话的人多了起来。

    有人向道士窃窃私语细问方才的事情;茶主人则加紧了收钱因为很明白雨势一缓这里大部分人怕是要立刻闪人。

    道士与人说了没几句便觉边上站了个人。他停了口抬头见是白衣女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便道:“姑娘我正替这位公子解卦旁人听了恐不适宜还请……”

    但对面那人早已吓得站起结巴道:“我不算了不算了这便走……”

    道士也便无奈只听那女子冷冷道:“你要不要替我也算算看看我有没有霉运当头?”

    茶主人在一旁对道士投以同情一瞥默然转身走了开去。众茶客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都在猛跳个个竖起耳朵想听听两人要说些什么更担心那女子何时又要出手给那道士好看。

    道士闻言却是一笑。“有生意上门岂有不接之理。姑娘请坐。”

    女子落座目光只是向身周一扫邻近几桌刷地都退了开去一下子在这两个白衣人周围空出大半个圈。道士不禁笑道:“是该如此算命时本不该有旁人打搅。”

    女子与他目光相视。面前的人长得还算正气神情不温不火让人一时真难以心生恶感;道士却也在打量她。她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就算被雨淋得如此却竟凭一份傲然之气硬生生压住了一身狼狈叫人不得不感到凛然。

    他便开口道:“姑娘刚才说是要推运敢问近日可有什么不顺之事?”

    女子面露轻视之色。“你号称‘铁口直断’我有没有不顺之事莫非你算不出来?”

    道士解释道:“姑娘恐误会了。其实运势之事原是时时不同凭空无故算算运道无稽亦无用所以是想听听姑娘近日是否有些什么要紧事情我才好看看怎样给姑娘推运最为有利。”

    女子哼了一声。“夸夸其谈之徒不过是给自己招摇撞骗寻些理由。”

    道士听她说自己招摇撞骗心里究竟还是略有不悦“贫道算术的确不精但若推算不出最多是不算了还不至于胡诹骗人。姑娘如果不信我们尽可各走各路何必强要来砸场子。”

    女子冷笑。“原来道长也知道各走各路不该胡乱砸人场子。”

    道士知道她是因了方才的事情寻碴便道:“他不过看了你几眼你便将人伤至那般——他不是你们习武之人你可知这伤于他来说……”

    话未说完他心中忽然一惊下意识伸手便向侧一抓一股裂肤剧痛顿时传上来。

    围观的众人听不清两人说话也未看清女子的任何动作但是道士这忽然一抓的动作之下他们却看见了——道士将手抬上来带上来的是女子原本放在暗处的手而两人的手之间紧紧绷着几道细至几不可见的丝般细物在烛火跳跃间忽明忽暗地反射着光亮。

    道士的手似乎没有抓准袭来的细丝那丝线在他臂上缠了数道看起来锋利异常在女子微微用力之下已嵌入他肌肤臂上有血流了下来。

    女子目中露出不屑“你敢在此挑衅我只道是深藏不露之高手看来不过尔尔。”

    道士却苦笑道:“我不过是个算命的姑娘高抬贵手吧。”

    “好啊。”女子冷笑。“算命的你若能说出我三件不为人知之事我便放了你否则便是你招摇撞骗废你一手算不得冤。”

    道士无奈道:“那烦请姑娘将生辰八字见告不要说三件三十件都能说得出来。”

    “怎么没了八字你就算不出来?”女子蔑然看着他。

    “学艺未精只能挑有把握的了。”

    女子手上一紧。“你便承认了自己是个骗子看在你还不算罪大恶极我也便容你走了;若是继续满口说辞……”

    道士手臂吃痛忍不住打断道:“你是习琴之人不好好爱惜琴弦却用来伤人沾血岂是习琴之道!”

    女子似乎微微一惊手上一松随即又一紧。“好你认出这是琴弦猜我习琴这也不难——我便算你说对一件事但还有两件。”

    “不是因为琴弦是因为你的指甲。”道士道。

    女子向自己指甲看了眼。她的指甲始终修剪在不长不短这原是习琴所需。她随即目光回视道士:“便算你说得不错——这也并非因为你能算命推运不过是从旁的事情推测而来。”

    “姑娘又有所不知。要算命推运之前原该对万事细察入微这亦是必修之学。学到精处一眼即知人境遇运命、过去未来那方是最高之境只是我如今所学却差之尚远不过看出姑娘习琴而已。”

    “倒也未见得。”女子少见地微微一笑。“你至少还推得了方才那个人要霉运当头只是不知你推得自己今日这运没有?”

    “自己的命运原是算不得、推不得的至于方才那个人——只能说他太没眼力寻常人见到你背那般东西进来都该猜得到必非常人。”

    他说着目光也转去那被留在原座的背囊上忽然似乎呆了一下喃喃道:“莫非你是……泠音门的人?”

    他说完才把目光转回到白衣女子脸上却见她脸色已经变了人霍地离座站起也因此那琴弦拉得更紧。

    道士见她表情便道:“我不会又猜对了?”

    “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泠音门?”女子面色严肃语声隐含威胁之意。

    “泠音门……很奇怪么?”道士反问“我曾听我师父说起过说他有幸听得泠音门一位大师演奏五十弦琴‘七方’那琴音实是世上最不可思议之音。刚才说到你习琴我便想你应会随身携了乐器但看那背囊巨大我便思及那名叫七方的琴所以便有此猜想。”

    “你师父又是什么人?何时、在何地听我门中何人弹奏过?”女子仍旧惕然。

    “算命小道的师父……自然也是算命的。”道士回答“至于何时何地……他没仔细说总之应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弹奏之人该是女子与他年纪差不多算来应是姑娘的师父、师祖吧。师父年轻时便云游四海也许恰好遇见令师尊也未可知。”

    他一只手在这女子弦下回答起来不可谓不详尽以至于这女子也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只好哼了一声又坐下了道:“好还差一件事。”

    道士面露难色。“真的不能通融下?姑娘这根琴弦掐了我这么久难道还没解恨?”

    “你这是求饶?”女子的神色重又转为冷蔑。“我早说你承认自己是个骗子我便也饶过你但你既要逞口舌之快恐就要受此皮肉之苦。”

    道士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好那恕我直言请教姑娘今年是不是刚失了至亲?”

    白衣女子双目圆睁瞪着他看了半晌方定定地道:“你这次又是怎知?”

    “你穿了一身白衣难道不是在戴孝?”

    “哼若穿了白衣就是戴孝你岂非也是?”

    “我的确在戴孝。”

    女子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外面雨声已弱已经有人立起要走;就连爱打抱不平的客人在同伴一催再催之下也还是离去了。只有极少数人留着想看看这二人对峙究竟要如何收场。在旁人看来那两手数弦始终悬在空中但道士臂上的血一点点从袖间渗出来显然该是处了下风。只有目光是平行的他不像有退缩的样子。

    但他自己觉得出来弦上有些松了正如外面这渐亮起来的天。疾风骤雨已然过去女子的敌意显然也有些动摇。

    “我若真说对了姑娘的这根琴弦可以收走了么?”

    女子长身站起手上没看出明显的动作但弦已倏然消失。“今天便先放过你。”她提高些声音随即又放低:“但你说的也并不全对。”

    “哪一句不对?”道士问。

    “那琴——不是五十弦。”

    “哦?”道士有些意外向那背囊看了一眼。“那是……?”

    “琴匣是那个琴匣但里面装的不过二十五弦。”

    道士略有疑惑。“为何会——若是如此——七方琴又该装在什么匣子里?”

    “早就没有七方琴了。”女子道。“琴身二十几年前就已破半分为两边二十五弦我自小所习最大也不过二十五弦;五十弦琴哼说来我还不如尊师连那琴音都没听过遑论弹奏。”

    道士微微皱眉。他想问为什么要将琴身破半又想问破半又如何成琴更想问另外一半去了哪里——但他知道这是旁人门中之事她若不说再是好奇也只能不问。

    他便点点头。“原来如此受教了。”

    女子却又偏身下来低声却不无胁迫之意道:“你最好记住泠音门三个字在谁面前都不要提起。若然我知道你向任何人透露了我的身份……”

    她没再说下去留下一个不无阴狠的表情直起身回身去背起那装着琴匣的背囊。直到她走到了茶棚门口道士跟前的桌面才忽然擦的一声断落下一半来。

    琴弦之利简直已是寻常刀剑所不能及那断裂之处整整齐齐就像豆腐一般光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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