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一六章 虎头军机强项令(下)贺舵主夜度清寒
大朝会结束不久整座京师特别是权贵扎堆的簪缨、叠笏二坊便随之热闹起来各大府邸门前熙熙攘攘、喧闹不休尤以曹宅所在的白鹿巷为最。
禁军一系连同整个京官圈子已然传遍了曹宪之曹虎头被天子拜为六师大夫、总理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许开平戎幕府、奉旨选练西征中军如此煊赫威权堪称二百年来仅见比之当年铁骑西征前的戚鼎也不遑多让。
文官且不论北军大营中盘根错节的诸多将门立刻闻风而动不等曹帅传召各位家主已纷纷带着族中后辈英才登门求见。
更别提原本枢密院总理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的大军机贺霆威竟是无声无息地倒台了他门下一大帮子亲朋故旧、徒子徒孙早已惶惶不可终日一些个心志不坚的、趋炎附势的也上赶着登门盼着能尽早低头服软乃至改换门庭好免去这一场泼天大祸。
是以即便曹宪之一回府就吩咐家人将大门紧闭任凭谁来都不许放入门外这些个或是心头火热或是满腹冰寒的诸位大人们兀自不肯离去硬是将整条巷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此刻曹宅书房内除去曹宪之换了一身便服的俞达赫然在座。
散朝之后这位老怀德侯只是换下朝服、略作掩饰就在一个僻静处上了曹宪之的马车虽然注定瞒不过也无须瞒过天子及一干有心人的眼睛总归能省去不少麻烦。
窗外隐隐传来巷中人喊马嘶的嘈杂之声曹虎头将手中的盖碗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恼怒道:“这帮没脑子的杀才!一个个记吃不记打就知道给老夫招灾惹祸!”
大朝会上天子的一番敲打言犹在耳由不得曹宪之不谨言慎行。毕竟武成王戚鼎殷鉴不远那位功勋卓著的异姓王身死族灭不就是因为“跋扈”“结党”两条大罪?
俞达也不理他只是笑呵呵地举着手中一卷颇为古旧的竹简半眯着眼读得津津有味。
曹宪之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探手就要去抢手刚伸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悻悻然又把手收了回去。
他气道:“我这里有的是墨香纸白、书法精湛的名家抄本偏要看这字迹模糊的老古董咱们可有言在先啊这是我的心头肉绝不予人!”
俞达抬起头故作恍然之态道:“本侯刚听明白你又是骂人又是不肯割爱的分明是要赶我走啊!也对你那辈人赶上了西征的尾巴跟戚鼎和我都有一份交情在。这交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已然成了军中禁忌早几十年就没人愿意提起了。”
“今日老夫厚颜登门你曹虎头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是不是觉着我这个老家伙太不识趣给你添麻烦了而且远比外头那些人麻烦得多?”
曹宪之闷哼了一声:“哪儿能呢俞侯上门曹某求之不得。西征千头万绪单是军资粮草等事就难办得很若无俞家的青州水师鼎力相助断无成事之理。纵是俞侯不来我也要专程去拜访的。只不过……”
他跟着话锋一转:“只不过咱们得先说好侯爷想要什么好处但凡在我职权范围之内的只要不过分我都可以先替陛下答应下来。若是看上我府里什么好东西也只管拿去!可唯独这卷书简不行侯爷富甲天下什么好东西寻不着一卷上古兵家司马氏的兵书实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这书简虽然看上去年代久远却也未必是真本侯爷就不要横刀夺爱了吧?”
俞达顿时不乐意地道:“区区一卷书简都不肯给还想要军资粮草?也行本侯回头问问我那孙子好歹帮你凑二百斤麸子喂马吧。”
“对了朝会之前慕容盛那老匹夫可就扬言这次西征他家灵感境界的后辈最多只能出五个。他可也是你的前辈在周天门阀之中威望又极高你苛待本侯也就罢了对上那个老匹夫不信你不服软。”
曹宪之闻言大怒:“我曹虎头怕过谁来慕容盛若敢敷衍我我就敢奏请陛下把慕容氏剩下的那点儿封地也赎买了让那老匹夫睡大街去!”
轻描淡写捅了慕容盛一刀俞达心情颇为愉悦老神在在地道:“不错不错虎头啊当年军中的那些个小字辈里我就最喜欢你这股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二傻子劲儿就连戚鼎也说你勇猛敢战、胆识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今日再看戚鼎果然有识人之能啊。”
曹虎头立刻摇头配合俞达这个老不修埋汰一下慕容家主也就罢了却万万不能跟戚鼎扯上关系连忙撇清道:“当年若不是因为戚帅这一句评语我曹宪之也不至于窝在北方四镇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得升迁一个小小的封号校尉竟然在四镇之间兜兜转转一待就是一甲子连压在头上的封号将军都熬死了好几位。”
“后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又在枢密院平狄司副使任上蹉跎了八十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僚换了一茬又一茬到了后来新来的掌司使就任反而要先向我这个下属请安还学着宫中太监们的规矩叫我……叫我老祖宗!”
“你再瞧瞧哥舒东煌一个军部名册里都寻不着的杂牌子校尉一日之间先加都统衔参赞平戎事跟着在天子面前露了个大脸再加侍郎衔平步青云任了掌司使。他才多大?老子我爬到这一步可足足用了将近一百六十年!”
俞达嘿了一声:“怎么非得将军马上死、壮士阵前亡才遂了你的意?你去内阁几个部堂的内院、枢密院各司的旮旯角、内廷里无人问津的荒僻院子乃至各大教派门阀里瞅瞅未必就找不到一两个像你当年一样名声不显、苦熬岁月的老祖宗这本就是各家的底蕴所在。”
“再说了你曹虎头若没有那些年冷板凳上的历练真能坐得稳平狄大军机的位子还一坐就是几十年?又如何能有开府建牙、主持平戎大计的这一天?依我看陛下硬是打磨了你小二百年一来是盼你勤能补拙日积月累攒下足够的威望和本事最终成此不世之功二来就是不希望你重蹈戚鼎的覆辙坏了君臣之义。你若不能体会天子的这番苦心还是趁早回家颐养天年、求个善终吧!”
“至于哥舒东煌他若不沙场建功这辈子也就到顶了真要建了功哥舒麟台当年造下的孽怕是要继续祸及子孙了。”
曹宪之闻言苦笑一声:“俞侯这话就有些口不对心了陛下或许真是要打磨我或许不是毕竟将近二百年光景谁能知晓中间会有什么变化?我只知道如果陛下一开始就要用曹虎头平戎那我这些年去的就该是西北四镇和平戎司了眼下分明就是贺霆威辜负了圣意这才……”
曹宪之见俞达登起了眼睛便不再提贺霆威的事摆摆手道:“今日俞侯登门该就是来替陛下解我心结的吧?俞侯放心曹宪之先是冷眼旁观那许多年又真正位列中枢、执掌大权数十年还有什么看不透、想不通的呢?曾经的些许怨愤之情早就烟消云散了。”
俞达点点头笑容和煦却又冷不丁开口问道:“宪之啊如果我没记错你出身清河曹氏吧?”
曹宪之闻言有些疑惑:“正是只不过我同辈兄弟之中出色的不多如今都已过世后辈更是不肖无人尤其见我受了戚鼎连累再无出头之日就断了来往。待我入值军机又巴巴地派人来攀亲戚被我尽数打出了门去!嘿到如今曾经偌大的清河曹氏已是泯然众人了。”
俞达却是摇了摇头:“不见得吧虎头啊你那些亲族后辈可是不大安分啊想恢复祖上荣光不要紧但不要忘了如今的清河乃是一位嫡脉王爷的封地尤其这位王爷曾经还有夺嫡之望却生生地出了意外陛下的怒火可想而知。”
曹宪之悚然而惊:“清河曹氏如此胆大妄为竟搀和进夺嫡中去了?
他沉默片刻又看了看俞达的神色心中已是了然惨然道:“俞侯这是陛下的意思?”
“你说呢?”
俞达叹息了一声:“我原也不想来当这个恶人可西征兹事体大陛下自不肯冒半分的风险够资格来跟你说这些的老家伙又着实不多。”
“哦陛下还说同是姓曹朔方有个刀匠世家曹氏素来勤恳忠厚一心为大周效力名噪一时的绣春刀就出自这家人之手理应褒奖。”
听到此处曹宪之头顶已然见汗怔然良久才道:“圣明无过陛下朔方曹氏确是清河曹氏分支。臣代曹氏谢陛下隆恩!”
俞达点点头:“朔方曹氏人丁单薄一根独苗如今正在诏狱黑鸦军中做一名百骑长。”
曹宪之暗暗记下此事向俞达拱拱手算是承情。
他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公西氏的那个后生昨日派人投了拜帖言道要于今日大朝会后来我府上拜见。若是见他恐遭百官非议必定有人弹劾若是不见西征之事又决然绕不过公西氏去俞侯你说我见是不见?”
“哦?公西氏的消息也算灵通大朝会之前就知道自家的生死存亡将要落到你曹虎头掌中?也对若无这点道行公西氏也挣不下如今的家业。”
俞达呵呵笑道:“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这卷司马氏的兵书爱不释手吗?”
他也不卖关子跟着解释道:“世人皆称颂陛下施政宽仁、性情柔和殊不知陛下年轻时却最爱读兵书尤其是此书之中这一句……”
“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
“富国、强兵、王天下!这是陛下毕生的宏愿登基以来孜孜以求无一日或忘!”
“陛下打磨了你曹虎头小二百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辛苦隐忍了二百年若无此雄心大志、无此深谋远虑又如何能将先皇在位时那些跋扈的门阀山头、功勋权臣一一削平又如何能有你曹虎头施展抱负的这一天?”
曹宪之缓缓起身面向禁城方向神情肃穆行大礼参拜。
“臣曹宪之顿首百拜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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