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窗外翠鸟啼鸣,阳光落在碧绿欲滴的树叶之间,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影儿来。李绥正立在一高案前,替案上的一小株洁白茉莉浇着水,如玉的花苞沾上晶莹的玉珠,像极了美人面,纯洁无瑕。
“宝娘子”
听到身后念奴和玉奴的声音,李绥侧首看去,笑着取出丝帕擦了手,上前挽住宝缨的手笑道:“这会怎么来了。”
宝缨与李绥相扶坐到窗下,随即接过身后清栀递来的盒子,轻一推开,里面便安静地躺着一柄湘妃竹雪青玉色琼花的刺绣纨扇,柄上缀着一簇石青垂珠流苏。
李绥眸中浮过一丝惊艳,当即将纨扇取出,指尖摩挲过扇面上绣的那两枝琼花,只觉得栩栩如生,细腻的仿佛能让人闻到淡淡的花香。
“我虽未见过琼花,但看着你绣的扇面,竟似是见过了。”
听到李绥夸赞的话,宝缨抿唇含蓄一笑,接过玉奴递上来的茶,右手轻托道:“从前有幸与阿娘她们去过一次广陵,那时琼花正盛,满城蔚然如海,时至如今我还记得那样子,这一绣起来眼前便禁不住浮现那景色了。”
说完宝缨抿了一口茶,便见眼前的李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扇柄,轻轻摇曳,清风凉爽地推开来。
就在此时,一个婢女轻打珠帘,小心翼翼走进来,拂了一礼。
“郡主,宝娘子”
李绥寻声看去,便见那婢女携着几分急促道:“宫里传话来,这几日皇后殿下孕中突然吐得厉害,不思饮食,圣人召急召郡主与宝娘子一同入宫,陪伴殿下住上几日。”
李绥闻言眸光一抬,缓缓站起身,身旁的宝缨见此也连忙起身,语中不免担忧道:“怎的会这般。”
察觉李绥脸色不大好,宝缨也知道李绥自小与杨皇后相伴,其中情谊定是不一般,因而右手探向李绥的手臂,左手覆在李绥的手背上劝慰道:“我听长辈们说,女子因体质不同,孕中反应也不同,你也莫太过担忧,殿下洪福,又有太医院一众太医照顾,会好些的。”
李绥闻言对宝缨点了点头,随即整理了情绪道:“既是陛下传召,那我们就早些收拾,这会子便入宫探望的好。”
待到再入宫,马车悠悠碾过玄德门的地砖,坐在车内的李绥静静地将头靠在车壁上佯装阖目养神,心却早已被前尘往事紧紧缠绕。
前世里,阿姐孕中不适,几乎日日孕吐,那时整个太医院都道是头胎辛苦的缘故,因而阿姐每着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的安胎药,皇帝,太尉府也几乎将最好的补品都送去了立政殿。
可最终到了临产时,旁人孕中多是丰腴了几分,独独阿姐却是清瘦的连肚子都未凸显太多,而生下的那个孩子更是瘦小的可怜,哭啼声如那乳猫般细弱,虽然贵为帝后之子,得到了整个太医署的小心照料,却因为感染一场小小的风寒,连明年开春的那场春寒也没能熬过。
从前世人觉得这是命数,如今经历了一世,李绥却反而不信了。
待到二人来到立政殿,李绥略过一干行礼的宫娥,直直朝杨皇后的寝殿疾步而去,然而与上一次来时截然不同,当她们走至门口时,浓郁而清苦的草药味几乎萦绕着整个大殿,挥之不去,行走间仿佛连衣角都沾染了那般清苦的味道,让人不由觉得有些无法喘息的窒迫和压抑,李绥的脚下不由一顿,心下渐渐真的泛起不好来,下一刻便更加疾步朝里走去。
转过镂空槅门,透过轻纱李绥依稀看到了杨皇后的身影,眼前的宫娥轻声挑开珠帘,李绥携着宝缨走了进去,当看到软软倚靠在榻上似是在沉睡的杨皇后,心下却顿如被人猛地一击般,李绥竟是不由顿下步子,不忍再朝前迈。
为了能不动声色的将云岫带入宫,李绥之前便借让念奴进宫送吃食给杨皇后的机会,暗自与杨皇后提议,由杨皇后寻个由头召自己进宫伴驾。
原以为今日应是阿姐佯装的托辞罢了,可如今看着眼前的阿姐,李绥却是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头一滞,眸中渐渐泛红起来。
今日离上次击鞠场一别不过半月,眼前的阿姐却与之前判若两人,让她险些不敢相认。
只见杨皇后病去如抽丝般,精神恹恹地软在榻上,原本应该合身的衣裙,如今竟丝毫也未支撑起来,从前那般姣好白皙的脸如今覆上一层不正常的蜡黄,嘴唇苍白的只有些许血色,只这一眼便能看出来并不康健,许是睡眠不稳,榻上的杨皇后连睡着都微微蹙着眉并不安生,此刻仿佛察觉到她们的到来,寂静中杨皇后疲惫地缓缓睁开眼,当看到李绥二人站在不远处,眉眼间瞬时化开温柔的笑意,伸了伸手,却只能勉力唤道:“来,快进来。”
听到阿姐气若游丝的声音,李绥忙上
前去,宝缨也随之跟着走过去方行礼,便见身前的李绥已然握住了杨皇后的手。
这一握李绥才惊然发现,如今阿姐才二十二,竟是瘦的能让她摸到腕下的骨头,这掌下哪里还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手,不过仅剩一层软而松弛的皮肉罢了,李绥指尖微微颤动发麻,只觉得心下异常冰冷。
抬起头来,看着近在眼前憔悴的阿姐,何曾还有与她纵马打球的英姿与生机。
李绥不由悲从中来,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自胸腔升起,让她只得偏过头,努力压下落泪的冲动,努力平息下去。
看到李绥一闪而过,却又强自忍住的泪意,杨皇后牵起几分柔柔的笑,拿丝帕替眼前的女儿家温柔的擦了擦额鬓因赶路而生起的薄汗道:“怎么了,我的样子是不是越发难看了。”
看着杨皇后即使傅了粉,也依然遮不住眼下些微的细斑,满是疲惫不堪的模样,李绥仍旧扬起安抚的笑,稍稍倾下身,让杨皇后抬手无需太过用力,这才就着杨皇后的掌心缓缓摇头道:“没有,阿姐不论什么时候都好看。”
杨皇后笑着收回了手,不愿再看少女难过的模样,低头间恰好看到了李绥手中的那柄纨扇。
“这柄扇子倒是好看。”
李绥闻言看去,知晓阿姐是在岔开话题,便不忍多言,只是掩住心下的酸涩,侧首看向身后的宝缨探出手道:“这是宝缨的手艺。”
杨皇后闻言看过去,便见一容貌端秀,气质清雅的少女走了过来,行下一礼,这才搭上李绥伸出的手,温雅一笑。
“好标致的娘子。”
杨皇后一边夸赞,一边看了眼李绥手中的纨扇道:“这绣工更是精巧。”
“殿下若喜欢,宝缨也可为殿下绣上一柄。”
看到宝缨水盈盈的目光透露出少女的清澈与真诚,杨皇后只觉得自己仿佛也回到了年轻闺阁的时候,温柔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你我姊妹,便不要那般生分的称呼了,只和阿蛮一起唤我阿姐便是。”
见眼前的杨皇后如此温柔亲近,宝缨心下一暖,忙点头道:“阿姐想要绣什么只是我的手艺比不得宫里,粗糙了些。”
“妹妹自谦了。”
杨皇后笑着低头,轻柔地仿佛在触摸这世间易碎的至宝,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小腹上的衣裙,瞧着上面的木芙蓉花道:“你若空闲,便替我绣一柄木芙蓉的可好。”
看着阿姐这一刻的侧颜在光芒的衬托下,越发温柔,淡淡氤氲着为人母才会有的光辉,李绥不由偏过头,努力扯起一丝笑来。
“方才经过花园,我瞧着那园里的木芙蓉似是已经开了。”
说着,李绥默然看了眼不远处放着的玉色抱水春瓶道:“若是采了插在殿里,也能添几分颜色。”
一旁的宝缨那般玲珑心,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李绥,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当即配合出声道:“我去园子替阿姐折几枝回来。”
杨皇后见此轻柔地点头道:“也好,你初入宫,正好也看一看这园里的景。”
话音落下,杨皇后便命身边侍奉的婢女随侍宝缨,朝园子里去了。
“听闻阿姐近日进膳不佳,恰好我身边的一个丫头极会做吃食,便教她们特意做了点清风饭,取了最好的水晶米,加了些许龙睛粉,酸杨梅,因着阿姐如今怀着身子,那龙脑末便未搁,待蒸好又淋上了一层牛酪浆,虽未冰镇,但我尝过,酸甜恰好,是消暑增食欲c缓解孕吐的好东西。”
李绥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的念奴上前献上吃食,一旁的迦莫见了,挑起一筷试吃了两口,这才递到杨皇后面前,杨皇后原本并无什么食欲,但见李绥期待的模样,终究接过小碗,方递近,便闻到碗中乳香四溢,又携着米的清香,上面撒上了些颗颗红茵茵的杨梅,倒是添了几分喜欢,待用上一口,果然唇齿软糯有味。
“到底是你身边的人,手艺极好。”
听到杨皇后夸赞,李绥笑着看向方才献吃食的婢女道:“正是青栀和念奴二人做的,最近天热,她们俩还做了好些个新吃食,阿姐若喜欢,这几日便让她们俩伺候着,也可让她们把作法教给司膳房,阿姐或能进的好些。”
说着话,李绥身后的两人便已恭恭敬敬地上前来行下一礼,杨皇后打量过去,念奴她自是认识,只身旁的婢女有几分眼生,容貌倒并不出彩,看起来很是安静,从前似乎未曾跟随进宫过。
杨皇后看了李绥一眼,见李绥托着茶杯轻品了一口,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再联想之前李绥的提议,约莫明白了些什么,便看了眼行礼的二人唇畔微浮道:“好。”
待杨皇后难得将那一小碗用尽,便有些懒怠地靠下去,看向一旁侍女道:“我与阿蛮说说话,你们下去罢。”
眼看众人都跟着行礼下去,杨皇后这才对念奴和身边的婢女道:“你们再给我讲讲,还有什么去暑增食
的法子,最近暑热,我用膳也越发不易了。”
说着话,李绥已小心扶杨皇后躺靠下去,随即转而看向一旁的迦莫道:“有些想念酪樱桃了,还劳迦莫姐姐替我去要上一盏。”
迦莫闻言看到少女盈盈的笑意,又转而看了眼点头的杨皇后,当即颔首笑道:“是。”
迦莫知晓,以她的身份,李绥倒并非真的让她去做这跑腿之人,不过是叫她在外守着,可见郡主必是有要事与殿下商量。
因而当她走出去,便唤宫娥去了小厨房,自己却守在了外殿。
待殿内恢复宁静,李绥侧首对上杨皇后问询的目光,便示意一旁的云岫上前,随即轻声道:“阿姐可还记得前朝太医令胡渊。”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轻点了点头,胡渊的名气她如何不知,位居前朝太医令,被人尊为“医圣”,医术远在整个太医署之上,只可惜后来卷进后宫争斗中,被流放远地,后来犯了癔症,便再无消息。
“青栀原叫云岫,正是胡大人的孙女。”
听到这话,杨皇后顿时惊讶地看向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弱寻常,颇有几分低眉顺目的女子。
“云岫从小跟随祖父学医,深得太医令的真传,此番我特意请她来,想着若有她留在阿姐身边,替阿姐调理,总能让我安心些。”
杨皇后的目光从默不作声的云岫身上移开,再看近前,少女的侧颜在阳光的笼罩下泛着细绒而温暖的光,心下温暖,拉住李绥温柔道:“如今整个太医署都快要围着这立政殿转了,竟还要你替我操心。”
说着话,李绥已经抿唇替杨皇后轻轻翻起衣袖,青栀轻一颔首,便跪坐在榻前,小心搭上杨皇后的手腕,四周顿时陷入了寂静,就连一旁的李绥也悄然坐下,不再言语,只静静看着青栀认真诊脉的侧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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