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胤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埋怨,嘴角的弧度微微勾起,但是没有说话。等她终于停下,双眼冷飕飕地盯过来,他这才抬手捋了捋她的头发。
“说完了。”
“没有。”时雍道:“侯爷若是还想听,我可以再说一万字。”
“”
赵胤没有说话,但时雍却真真切切在他脸上看到了笑意。
这家伙平常像个迂腐的老古董,一板一眼,面无表情的时候居多,很少见到这般笑容。
时雍挑了挑眉梢,“原来侯爷喜欢挨骂看来我那天和我娘说的话,并没有错。侯爷就是个受虐狂。”
赵胤道:“若是再骂一万字,阿拾能稍解心头烦郁,也好。”
嗯什么意思
时雍怔了怔,看着赵胤的脸,突然想到昨夜半道上截住她,莫名其妙与她吵架的白马扶舟,心里忽然一暖。相比白马扶舟那个只会欺负女人的王八蛋,赵胤当真是温柔体贴了。
“原来侯爷是为了哄我开心早说嘛。”
赵胤沉默片刻,喟叹一声,在她脸上重重一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啊。左右都是你有理,哪里需要我来哄你横着呢。”
说不哄,还不是哄了反正哄了。
时雍哼声,“我是有理才横。不像侯爷,背着我金屋藏娇。”
这事是过不去了么
赵胤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我并不知成格公主会来。”
这也算是解释了。时雍并不得寸进尺,抿了抿嘴,“好吧,我相信你。那你说说,你与哲布怎么回事”
好一个刁钻女子。
故布疑阵。
明知他与成格没有什么,非得嘴不饶人地拿这事数落他,掩盖她想救褚道子的本意。这会儿话锋一转,又想来探他的话。
这不是吃定了他,又是什么
赵胤睨着她,目光凉凉地道:“如你所见,我瞒着众人将哲布提前接到嘎查,便是为了今夜之事。然则,我邀哲布,并不是为了防着褚道子。”
时雍眯起眼,与他对视片刻,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是为了阻止白马扶舟怪不得哲布说你料事如神。”
若是没有哲布亲王,那在这个驿站里除了宝音,没有人可以约束白马扶舟。赵胤想要在不发生冲突,不得罪宝音,那么,利用哲布将此事化解,便是最好的法子。
时雍眯眼,“四两拨千斤,果然老奸巨猾。可是,哲布岂是那么好利用的你得付出什么交换条件以身相许”
赵胤剜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轻揽了她入怀,在她的后背上轻抚两下,声音低沉下来。
“料事如神夸大了,但料准阿拾,倒也恰当。”
时雍撇嘴,不满地道:“你料我料得准,瞒我也瞒得好。”
赵胤眼眸轻眯,迟疑片刻,说道:“褚道子的事,还是要禀明长公主,由她决断。”
时雍原本在他怀里,正享受男人的温情脉脉,闻言猛地抬头,在他眸子里看到一抹闪过的寒意,心下不由一麻。
这个男人,到底知道多少为何不主动折穿
是等她开口,还是他压根不知道
最可怕的事情是,他要是知道,那长公主又会知道多少
时雍神色肃了肃,不再与他嘻嘻哈哈,整个人正经起来,半真半假地道:“当真要这么做吗长公主如此痛恨巴图如今哲布来了,巴图得救,她心里的怨气找不到地方发泄,万一就把我师父给宰了呢”
赵胤沉吟,“那也是他的命。”
时雍眼皮微垂,淡淡瞄他,“我也可以去求姨母。”
赵胤面不改色地与她对视,“那同样也是他的命。”
“明白了。”时雍迟疑一下,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抚了抚头发,顺了顺衣裳,“侯爷为了不惹长公主猜忌,打算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可是,若当真如此,你今日又何必费尽心机救巴图”
“为你。”赵胤说得坦淡,“再有不是,他仍是你亲爹。总不能眼睁睁看他死。”
时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对于巴图这个人,她情绪很复杂。
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悲伤,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淡然。
盯着赵胤的眼睛,她徐徐地笑,“侯爷难道不知,他死他活,我并不在意”
她在笑,眼睛里却分外冰凉。
赵胤没有什么表示,直接握紧她同样冰冷的小手,声音平静而温和,“相信我。你的心思,我看得见。”
时雍心里一麻,“你可以为了我救巴图,为什么不为了我救褚道子”
赵胤目光微微闪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时雍觉得这个男人简直迂腐透了。
若说巴图是她的亲爹,那师父不也是一样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不就是古人的思想吗
“侯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
时雍扯了扯他的袖子,又想故伎重演,奈何赵胤再不上套,拽开她的手,就道:“你不是还要去找褚道子说话快去,一会更晚了。”
时雍心里恨得牙根痒痒的。
偏生这男人是一头驴,闷驴,只要他不想说的话,怎么套也套不出来。
“行,撵我走是吧。”
时雍说完,见赵胤半分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咬牙切齿地锤他一下。
“赵大驴,你给我等着。我要是再理你,我就是狗。”
她凶巴巴地说完,拉开门就冲了出来,门槛外趴着的大黑听到动静,猛地坐直身子看着她,尾巴摇了又摇,仿佛在看同类。
时雍还没有走进屋子,就听到褚道子的咳嗽传出来。一声接一声,仿佛肺都要咳出来了似的。他身上有伤,尚未痊愈,今晚为了救巴图又淋了一场雨,再与人打斗了一番,很明显,他的伤情更重了。
他咳一声,时雍心里就抽抽一下。
一种说不出的烦闷,再次升起,伴着她迈入屋子,脸上的郁气仍未散去。
屋子里没有别人,孤灯一盏,陈设简单。
床上的巴图仍然昏迷未醒,但是床上的被褥却已经换过了。
褚道子听到脚步声,慢慢转头,清了清沙哑的嗓子。
“夜已深了。你应当回去歇着,明日再来盘问我。”
时雍不说话,慢慢走近,“看来师父知道我为什么而来,有什么话要问你了”
褚道子无奈地低笑,“不知。但只要你问,我便老实回答。”
时雍不言不语地拿了一张木凳,坐到他的对面,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
“师父伤成这样,还要费尽心机营救巴图,甚至不惜为了他赔上性命。敢问,这是为了哪般”
褚道子垂下眸子,不与她对视。
“额尔古河岸,他救我一命,你也在场。”
“救命之恩,就这样”
时雍声音带笑,可是语气里的质疑,哪怕褚道子不看她的脸色也能分辨出来。
褚道子低低道:“是。就这样。”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此话说得没有错,时雍却斜斜地勾起唇角,视线从他那一件终年四季遮着脸,好像从来没有换洗过的黑袍,慢慢地落到他的腰上。
“师父身上的伤,是自己捅的吧。”
褚道子一惊,猛地抬头。
时雍正盯住他,一眨不眨,褚道子猛地撞见一双清澈的眼睛,顿有一种无从遁形的狼狈感。做坏事被人逮个正着,再怎么会掩盖,情绪也会有所流露。
时雍见他如此,更是笃定心中猜想。
“那天夜里,贡康的别院里,根本就没有刺客。那出戏码,全是师父你一个人自导自演。目的就是为了引我们来阴山。我猜,你从刺客身上扯下来的那半幅衣角,是巴图的吧”
褚道子一言不发,黑袍遮盖了他的脸,也掩去了他的表情。
时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纹丝不动。
“你料准我会让大黑找人。所以,那时,你便有了营救巴图的想法。对不对怕我们不上套,你还编出了刺客身上有可能带着双生鼓的谎言。”
不见褚道子回答,时雍顿了顿,又自己分析。
“我之前其实就有几点怀疑。一则,刺客在我们出发前夜带着双生鼓独自前来,目的是什么二则,贡康别院守卫森严,刺客是如何逃过那么多侍卫的眼睛,杀伤了师父,还能全身而退的搜遍全城也找不到人,莫非他会飞不成三则,那晚叫你来认尸,你毫不犹豫地就说那个死者不是刺客,我当时便有些纳闷。现在一想,全然就通了。”
哼
时雍自嘲般笑了一声。
“也怪我,太过信任你。一直觉得师父是医德无双的隐世高人,无欲无求,一心专研医术,心里想的是大道,对世间纷争权利欲望,并无兴致。这才没有丝毫警觉。”
褚道子喉头微硬。
“你没有信错。我确无所求。”
时雍冷笑一声,看着他的双眼锐利了几分。
“那师父可否告诉我,既然无所求,又为何要谋划这么一出巧计为了双生鼓还是单单为了救巴图你与巴图有和渊源他何德何能值得你舍命相救不要骗我。你但凡说一句谎言,我都会给
你拆穿。”
褚道子哑异地看她。
此刻的阿拾厉目而视,与平常在他面前那个古灵精怪巧笑盈盈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原来每个人,都有两副面孔。
阿拾也不例外。
褚道子苦笑一声,“为师无话可说。”
时雍眯起眼,冷冷看着他:“师父是不是还在心存侥幸你以为我能看出来的问题,能瞒得过锦衣卫指挥使,还是能瞒得过精明的长公主他们的手段,想必师父很清楚,可不会像我这般好好跟你说话。”
褚道子眼皮低垂,几乎不敢去看时雍的眼睛,只有幽幽一声叹息。
“我知道你来问我,是想帮我,救我。但事已至此无须挣扎,任由处置吧。”
时雍没有从褚道子嘴里问出半句话来,这个老儿的嘴巴之严,和赵胤有得一拼。
她离开房间的时候,巴图还是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不过,她探了探脉息,比先头已是平和许多,陈岚的放血针灸法和解毒药丸,起了大用。
这让时雍放弃了去找白马扶舟询问解药的打算。
她不想和白马扶舟有牵扯,更不愿意让人以为她对巴图的性命十分在意。
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厢房里的灯亮着,塔娜几个小丫头还在等她,可是,时雍第一个看见的不是她们,而是站在房门外的玉姬。
这女野人挺着肚子,穿得十分单薄,看到她过来也没给什么表情,只是上下打量她一下,突然就冷着脸转了身,推门进去,又砰地一声合上了房门。
时雍莫名其妙。
这一天尽遇神经病。
她回去匆匆洗漱,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世界竟比她想象中平静。
没有人来找她的麻烦,宝音长公主那边也没有拿褚道子去问话,还是仍由他在照顾巴图。
时雍心里更为忐忑。
宝音是没有发现褚道子的那些事情,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中,不便出手。毕竟哲布还在驿站,巴图还需要褚道子治疗外伤,她多多少少得给哲布亲王一个面子。
还有,今日要去阴山皇陵祭祀。
这样特殊的日子,也许不合适做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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