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雍被吵得脑仁痛。
她披衣下床,推开窗看一眼外间薄薄的晨雾,太阳从雾中透过来,挺亮敞一个小院子,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偏生这苍蝇让人烦躁。
她打了个呵欠走出去。
“说人坏话能不能小点声不怕让邻里听到笑话”
听到她语气不善,宋老太和王氏转过头来。王氏眼里有责备之意,而宋老太看到她,眉目间的凶色又重了几分。
“你来得正好,正有事和你说。听说你不想嫁宋家二郎可有个什么说道”
“我和你说不着。”时雍白眼珠子看她,“你一个隔壁老太太,大清早跑我家来闹腾,管天管地,骂东骂西,手伸得这么长,能不能先把你自己家那点破事捋明白了你小儿子说着媳妇儿了吗大孙子摸王家的鸡蛋,钱赔了么”
对这个祖母,时雍是没有半分好感的。
可往常的阿拾哪里敢像她这样顶嘴,甚至不顾脸面地骂人
宋老太一听变了脸,啐一口唾沫就哎哟连天。
“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哦,老了老了,到儿子家遭孙女儿嫌弃哟,没得孝道的东西,就你这种货色,还这个瞧不上,那个瞧不上,我呸狗肉包子上不得台面,刘家肯要你那是天大的福分”
“阿娘”
时雍懒得听她发癫,别开眼看着王氏。
“这桩婚事我同意了,不过有个条件。”
王氏没想到她变得这么快,愣一愣,随即绽开了笑脸。
“你说,我让六姑去和他们谈,肯是不能委屈了你。”
时雍懒洋洋地捋一下头发,“先付一千两订金。三日内,我就要。”
“”
王氏和宋老太都不敢相信,阿拾会提出这种她们想都不敢想的条件。在她们看来,刘家肯要他们家阿拾,给一笔丰厚的彩礼就是老天庇佑,撞了大运了。
“一千两”
王氏脸都白了,看着时雍满眼惊讶。
“你个小蹄子是失心疯了吗想拒婚也别耍你老娘”
“一千两不能少。”时雍淡淡看着她:“你明儿就叫六姑去跟他们提。会同意的。”
会同意就有鬼了。
王氏打死都不相信刘家会同意这么荒唐的请求。
可是姑娘说得认真又笃定,王氏犹豫了。
她没什么见识,但脑子好使,这姑娘最近邪乎,连得月楼都敢砸,砸完了那位锦衣卫的大人还给她撑腰。能得那位大人的青睐,多少钱不值平头百姓觉着一千两是大钱,在达官贵人看来,或许就是一百个铜板那么点儿吧
宋老太挨了时雍一通怼,还是厚着脸皮在宋长贵家里吃了饭。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家吃得好。
最近王氏手上银子松活,不肯亏着几个孩子,不说顿顿有肉,但米饭管够,自己腌的小菜c咸鸭蛋,卤好的猪头肉切上一盘子,再煮个小青菜,面上飘着一层猪肉,一碗油渣她用糖蒸起来,往桌上一摆,有模有样,又好看又好吃。
这儿媳妇手巧,宋老太是知道的,当年他们怕做仵作的儿子把霉运带给自己一大家子,把他们一家子分了出来,但宋老太仍然和王氏保持着来往,便是图这一点。
没想到,自家三儿子越发出息了,就近来发生的几个案子,外面说法多得很,宋长贵又是开棺验尸,又是智擒女鬼,很得锦衣卫大都督看重,便是昨日为死囚验尸,大都督都派来了那个两匹马拉着的嵌了金边子的马车来接,那叫一个威风
再也没人说她儿子是仵作晦气c丢人,是下贱营生了。
婆娘们河边洗衣街边闲聊,说起来都是羡艳,最紧要的是,儿子家的日子看得见的好呀。这王氏尾巴都翘起来了,米行刘老板c肉铺朱老板c开绸缎庄的c卖胭脂水粉的,个个都想和宋家结亲。
宋老太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
小儿子快三十了也没说着媳妇,大儿子懒惰,考了一辈子也没考上秀才,大孙子原本读书还行,结果为了摸人家几颗鸡蛋,坏了名声。如今年景不好,家景也不好,三个未婚配的孙女,眼看也到了说婆家的年龄
“王氏。”
宋老太越想越糟心。
趁着吃饭的工夫,就把在心里琢磨了许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看啊,你和老三分出来也这么些年了,凄风苦雨的拉扯孩子长大也不容易,我这当娘的,看得心里头也怪难受,外头人说法也多。按我说,回头请两个人,把院子中间那堵矮墙掀了,咱们啦,还过回一家子的日子”
王氏瞪大眼睛,筷子上夹着猪头肉都送不进嘴里。
这叫什么话
“阿娘,这个事”
“就这么定了。等长贵回来,你跟他说。”
宋老太不给王氏说话的机会,把碗里米饭扒拉完,又吃了几片猪头肉,剔了剔牙又将肉沫放进嘴里嚼巴着,指着桌上的饭菜。
“做这么多,太浪费了,剩下的,我端回去给你爹打打牙祭”
最近家里条件好,宋香和宋鸿吃得好了,嘴里有嚼的,吃东西也慢了些,学着时雍的细嚼慢咽讲规矩,这会儿还没有吃饱呢,就见他们阿奶直接端走了那大半盘卤肉
时雍没在家里吃饭,看到宋老太她就心烦。
她带着大黑在外头转悠了一下,原想去闲云阁蹭个饭,顺便问问娴娘和燕穆他们的情况,结果看到了孙家的马车打街上经过。
得,师父回来了。
时雍赶紧买了些糖果糕点拎去良医堂。
孙正业刚落屋,还没顾得上喝一口热茶呢,她就赶来了,迎头拱手做了一个长长的揖礼,腰弓下去半天都不抬起来,那虔诚恭顺的样子,瞧得孙老爷子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师父在上,徒儿给您请安了。”
孙正业看半晌,在孙子端来的藤椅上坐下,捋着胡子问。
“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徒儿在您心里,就是这么不靠谱的人么”
时雍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佯做嗔怒,走到老爷子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师父,我记起来了。”
孙正业哼声,“何事”
“那事。”
孙正业不解地抬头,时雍冲他做了个“针灸”的口型。
“师父不是想看吗”
孙正业下巴沉下去差点抬不起,愣愣看了时雍半晌,满是褶子的脸上一阵狂喜,“天怜我也,天怜我也。可算是记起来了”
“不过我有个条件。”
一听这话,孙正业就敛住了笑脸,哼一声。
“又来糊弄老儿,当真老儿这么好哄”
“不哄,不骗,是商量。”时雍笑着蹲身,与他眼对眼平视,认真地笑着道:“我教师父针灸之法,师父帮我一个小忙。”
“何事”
孙正业眼一斜,摆明了不信任她。
时雍也不在意他的态度,眨了眨眼,笑着说:“你先答应我。”
孙正业一大把年纪,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哪会不知道这姑娘一肚子的花花心肠。
他摇头,半眯着眼,“你不说,老儿怎能答应”
时雍严肃脸,“我保证,是师父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不伤人,不害人。”
“哼”
吃过午饭,时雍整个下午都待在良医堂里,孙正业没有教她什么,却让她出去给孙国栋帮忙。
良医堂地处偏僻,可慕名而来问诊看病的人不少。
时雍坐在大堂给孙国栋打下手,顺便学些东西。按孙正业的话讲,学一百个方子不如看一百个病人,中医要的是经验,除了天分和勤劳肯吃苦,最好的学习方法就是大量地问诊病人。
这也是为什么孙家儿孙资质不高,学不到他的精髓,但也比大多数的民间大夫好上许多,良医堂也才得以经营下去。
“我和我爹,我叔伯,侄子,全是被逼着学的。”
孙家人在孙正业的影响下,性情豁达,并没有因为老爷子收了个女徒弟不满,反而对她很是照顾,但凡遇到的病患,都会耐心为她讲解。
时雍在良医堂待得很自在,也不拿自己当外人。
“那大师侄,咱家这医馆,一年下来有多少进项”
一声“师侄”,叫得比她大上两轮的孙国栋良久没有吭声。
可细想一下,此话也没什么毛病。人家年岁小,辈分高呀
而且,这句“咱家”听上去倒也顺眼,他笑了笑。
“咱家不富贵,一家老小的吃喝是够的。”
时雍一听,趴在桌上,双眼笑盈盈地看着他。
“师侄,想不想赚点便宜银子”
“便宜银子”孙国栋愣了愣,摇头失笑,“孙家没有别的营生,我也没有别的本事,除了辛苦替人看病问诊,赚点诊金,哪里有便宜银子赚”
“有。”时雍打个响指,“交给我。”
孙国栋吓住,“你要做什么,可别乱来”
时雍竖起两根手指,“医者父母心,保证不乱来。”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良医堂来了位年轻的公子,穿了一身绸衫,外面披个裘皮褂子,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他苦着脸,捂着脸走进来,看了时雍一眼,愣了愣。
“宋姑娘”
这便是米行刘家的二公子刘清池了。
他以前和张芸儿有婚约,阿拾和张芸儿又是小姐妹,算是见过的。
看到时雍,他稍稍有些不自在,侧了侧脸,“宋姑娘看病”
时雍点点头,朝他微微一笑,“是的,看病。”
刘清池以为的看病和她表达的看病显然不是一回事,“姑娘是哪里不舒服”
时雍低下头,一脸为难地红着脸,“有些妇人之症。”
妇人之症一听这话,刘清池不好多问了,遂礼数周倒地向孙国栋拱手道:“大夫,你先给宋姑娘看,我在旁边坐着等一会儿。”
他刚要走,孙国栋便道:“她不用再看”
刘清池转过头,就见孙国栋摇头叹息,将脉枕往前挪了挪,摊手示意他坐。
“小郎君,请。”
刘清池觉得大夫神情古怪,狐疑地坐下,将手腕放在脉枕上。
见状,时雍道:“大夫,我去抓药。”
孙国栋点点头,为刘清池号脉,一双眼半眯着,极为严肃。
刘清池看着时雍的背影,小声问:“大夫,这位宋姑娘是哪里不好”
“唉。”孙国栋没睁眼睛,漫不经心地说:“妇人之症。小郎君还是不要问了。”
“这”刘清池想了想,用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摸出一袋银子放到桌上,“大夫,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孙国栋摇头,“姑娘家的私隐,不便与人言。”
刘清池暗自咬牙,又解下腰上的玉佩。
“大夫,在下是读书人,不会往外说起,更不会出卖大夫。”
孙国栋看看那银钱袋,眼皮跳了跳,重重咳嗽一声,将钱袋连玉佩一起塞入抽屉里。
“宋家姑娘,邪郁于里,宫寒气滞,阳气不足,怕是不好生养呀,可怜。”
刘清池手一缩,孙国栋眼皮抬了抬,“小郎君是哪里不舒服”
“牙疼。”刘清池捂了下嘴巴,“似是有些上火。”
“不妨事,我给你写个方子,吃上几帖便好了。”
“多谢大夫。”
刘清池从良医堂出来,整个人都是飘的。
家里想和宋家结亲的事,他当然知晓,像宋家那样的人家,原本刘家是看不上的,可最近宋家攀上了锦衣卫,他爹有两个做官的老友,悄悄透了风给他,别瞧宋长贵如今是个仵作,大都督很看得上,特地举荐了他,怕是要做官了。
大晏自永禄帝以来便有官员举荐制,主要是针对贤能之才,宋仵作在最近几个案子的表现上极为出彩,赵胤举荐属正常流程,不正常的是举荐的人是赵胤。
大都督眼里,何时看得上旁人
总而言之,宋长贵前途不可限量。
他家这才想抓住机会,在宋家还没飞黄腾达的时候攀上关系。
可这不代表宋清池愿意娶一个不会生养的女子回家
他头痛,越想脚步越沉,可是刚从良医堂出来,就被时雍堵在了路口上。
小娘子福了福身,一脸羞涩地看着他,一张脸儿俏了起来,“刘公子安好。”
刘清池一惊,低头还了一礼,“宋姑娘是在等在下”
时雍慢慢走近,似笑非笑,“得闻刘公子对小女子情深意重,遣了媒婆来家里提亲,小女子欣喜若狂,有些话便想提前知会一下刘公子,以免将来埋怨”
刘清池脑门上有些虚汗,觉得这小娘子说话的样子不同寻常,有些阴恻恻的,怪吓人,再想想她和她爹干的营生,刘清池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何事你,你但说无妨。”
“想必刘公子也知道,我家后娘是个歪缠烂打的妇人,向来把我当成家里的摇钱树。她得闻刘家有钱,明儿便会叫媒婆上门来讨要一千两订银。若是刘家不给,便不让我嫁了。”
这叫什么理
刘清池瞪大眼,一时说不出话。
时雍“娇羞”地抬眼看他,“刘公子您别怕。小女子伺候大都督有些日子了。我和大都督”
她故意停顿一下,刘清池能意会到她与赵胤“不正常的关系”,又低头娇媚地道。
“大都督自是不愿意我受委屈,他说这个银子由他来出,就当为我添嫁妆了。明日若是媒婆上门索要,你便给了她。”
说着,她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千两银票塞到刘清池手上。
“就是这些事情呢,大都督不想让人知道。他脾气不好,刘公子还得多担待一二,若有什么闲话传到旁人耳朵里,我怕他为了封口什么都做得出来。”
刘清池的冷汗顺着脊背下来。
锦衣卫杀人,何时讲过理
时雍看他这么,送完了“绿帽
”,又送上安慰。
“你且放心,等我嫁过来,定会尽心尽力地伺候你,孝敬公婆,生一堆孩儿,我们相亲相爱大都督那边,想来也会经常看顾我们的。”
“”
王氏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差了六姑去问的。
六姑直道说不出口,王氏也觉得理亏,还给六姑塞了几个大钱,这才把人送出了门。
没想到,六姑出门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一脸惊喜地看着她,嘴乐得裂开就合不拢。
“成了。成了啊三嫂子。”
“做了几十年媒,还是我头一遭遇上这么大方的亲家。恭喜三嫂子,恭喜阿拾,后福不浅啦。”
六姑说了一堆吉利话,又得了几个大钱走了。
王氏看着一千两银票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倒是时雍很平静,不待她把钱捏热乎,顺手就抽了过去。
“我的卖身钱,拿来。”
王氏当即变了脸,叉着腰骂了几句就冲过来抢,“要死啦,小蹄子,置办嫁妆不要钱啦,你都拿走,我拿什么给你做嫁妆。”
时雍斜她一眼,看她急眼的样子,十分好笑。
她将银票塞入怀里,无论王氏怎么抢,都不让她够着。
“我要来的钱,凭什么给你哼”
王氏跑不过,又打不到,气得丢了扫帚,双手直拍膝盖。
“挨千刀的小蹄子,气死老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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