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机会便来了。
咯吱一声门响,曲瓷猛的睁开眼睛,她惊讶的‘嗯?”了一声。
“别说话。”
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推门进来, 她生的粉雕玉琢, 却是言辞犀利:“别惹沉霜姐姐生气,她要是生气了,我哄一两个时辰都哄不好的。”
她朝曲瓷走来, 口中碎碎念:“都是红玉那个小贱蹄子打了她,幸好大人今日来了, 不然我又得想法子哄她, 我可是真没办法了。”
“唔唔唔——”
“说了让你别说话!”
“咄——”
她将食盒重重放在桌上,斜眼看着曲瓷, 眼中似好奇, 又似钦佩:“我说你可是真厉害,沉霜姐姐昨日那样生气,回去却平复了许多, 只是又拿了那钗来看,早就事过?境迁了,亡人早过奈何桥投胎去了,偏生她巴巴记着念着, 叫人捏住了把柄, 时不时打一次七寸。”
“唔唔唔——”
“烦死了!”她黑眉一撇, 眉心皱出一道竖梁, 狠狠一把拽出塞在曲瓷嘴里的布, 突然咦了声:“沉霜姐姐,吃的用的可全是珍馐玉食,绫罗绸缎呢!她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
曲瓷心下一。
“不过?说起来, 公子对沉霜姐姐是真好,嫁个郎君也不一定?有此殊荣。”
“公子是谁?”
“要你管!”她睁大眼睛,瞪着曲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太多了,当即凶巴巴道:“我刚才?说的,你不许告诉沉霜姐姐。”
“好好好,吃饭要紧,今日吃什么?”
“沉霜姐姐说你挑嘴,果然如此。”王妙儿道:“今日特意请了福满楼的大厨,掌勺做了八碟小菜,你要还是没胃口,就饿着吧你!”
“倒也不是不想吃,”曲瓷望着盘子,假意挑三拣四,一抬头,见?她横眉怒目,十分可爱,顿时想起岁岁来,便道:“只是在我们那里,每天都要喝翠玉八宝羹的。”
“啪——”
王妙儿将筷子拍在桌上:“没有翠玉八宝羹!”
“不能没有,不然我就告诉沉霜姐姐,说你气的我吃不下,而且你还在背后偷偷说她坏话。”
“你!”王妙儿一下子从软榻上蹦到地上,食指指着曲瓷,脸色
涨的通红:“你,你这个无赖!我没有说沉霜姐姐的坏话。”
“刚才?那些议论,就算的哦!”曲瓷耸耸肩,好整以暇看着她。
王妙儿似泄了气,恨恨收回手指,撇撇嘴,闷闷不乐道:“行了,明日给你送过?来。”
“真有?”曲瓷眼睛一亮。
“嘭——”
楼下忽而传来一声刺耳的摔琴声,王妙儿顿时蹭在墙上,竖着耳朵听墙角。
曲瓷又追问:“真的有吗?”
“有有有,你真烦人!”
楼下的嘈杂一瞬又归为寂静,王妙儿跳上软榻,抱着软枕下意识用拇指抠旁侧的绣花纹路。
曲瓷扫一眼,笑了:“这荷花怎么是蓝色的?”
“沉霜姐姐绣的,她说荷花是蓝色的。”
“奥。”曲瓷点点头,不再问了。
很快,曲瓷吃过?饭,王妙儿把她嘴堵上,便拎着食盒走了,一出浣花楼,王妙儿立刻懊恼起来:“我这张破嘴,好端端的,同她说那些做什么!真是的。”
但如今,懊悔无济于事,只能去找翠玉八宝羹了。
王妙儿跑了好几家酒楼,掌柜的都说没听过这个名字。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听过的,那掌柜却道:“咱们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哪里会有盛京有的东西,小丫头,我看你也别白跑了,回去给你家主子说,让她换个别的吃得了。”
“可我家主子就想吃这个,掌柜的,你见?多识广,帮我想想办法吧,”王妙儿双手合十,央求道:“求求你啦!”
掌柜的被她缠的没办法了,便给她指了条明路:“听说负责煮粥的厨子,是钦差大人从盛京带来的,你去那儿打听打听,说不定?人家会做。”
王妙儿道过?谢,就朝粥棚跑去。
天穹暗淡,寒风一吹,瓦檐的积雪扑簌簌的往下落。
粥棚前排着冗长的队伍,灾民们端着碗,个个翘首以盼,就等着这碗热粥果腹。
同外面的天寒地冻不同,旁边的寮棚里烧着炭盆,暖意十足,熏的人昏昏欲睡。
“王爷——”
晏承刚与周公会面,突然有人在叫他,睁眼,就见薛定?山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挂着笑:“您若是困了,不妨回去歇着,下官在这儿盯着。”
“回去还得看陆沈白那
张晚娘脸,本王不回去!”晏承扯了扯狐裘领子,一脸烦躁道:“还是没有曲瓷的消息?”
“没有。”
“那就多派些人去找,钦州就这么大的地方,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是是是。”
“真该死!”晏承一巴掌拍在小几上,茶盏猛的跳了跳。
“她不见?了也就算了,还害本王受累,成日跟这帮獐头鼠目的人打交道,真是玷污本王的眼睛——”
说着,晏承眼皮一掀,突然看过?来。
薛定?山脸皮顿时一阵抽搐。
“让开,”晏承不耐烦拨开他:“好姐姐,快过来,让本王多看看你,洗洗眼睛。”
娼妓柔弱无骨靠过?来。
“王爷——”
孟昙掀开帘子,手中端着个托盘,过?来行完礼后,将托盘里的东西放到晏承面前。
是两碗粥。
薛定?山立刻道:“此等粗鄙之物,怎配入王爷之口,下官这便着人去安排……”
孟昙额头上的青筋迸了迸。
“不必了,”晏承摆摆手:“来你们这破钦州,本王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见?他们吃这粥吃的香甜,便来尝尝。”
说着端起粥碗,舀了一勺,往嘴里送去。
娼伶笑问:“王爷如何?”
“嘁!难吃死了。”晏承咂砸吧了下嘴,将碗撂回桌上,表情里透着嫌弃:“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这种寡淡无味的东西,是怎么吃出山珍海味表情来的?”
“王爷息怒,”薛定?山立刻上前,将茶盏递过?去:“下官这便去备酒席。”
有人听不下去了:“他们不比王爷金贵,大灾之年,有口吃的,已是感激的涕泗横流。”
一听这话,晏承火气蹭的一下上来了。
扭头狠狠盯着说话的孟昙:“陆沈白人呢?”
“大夫说,我家公子需要卧床休养。”
“放屁!”晏承难得粗鄙了一回,蹭得一下站起来,怒声道:“他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卧什么床?把他给本王薅起来!”
孟昙巍然不:“小人不敢,王爷若有需要,可亲自去。”
“你!”
“王爷息怒,”薛定?山适时站出来,替陆沈白说话:“陆大人挂念陆夫人,再加上有伤在身,确实不
宜操劳,王爷若有吩咐,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晏承乜了薛定?山一眼,骤然发怒,一把将茶盏拂到地上,厉声骂道:“陆沈白不肯来,你也别在本王面前碍眼,赶紧滚!”
孟昙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薛定?山立在一旁,等晏承的火撒完之后,才?道:“听说王爷爱蛐蛐,下官今日恰巧得了一只,王爷可愿赏个脸,去下官府里一观?”
“去去去去,现在就去,”晏承转身就走:“还是薛大人深得本王之心,不像陆沈白,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哎,对了——”
走到门口时,晏承又扭头交道:“让老朱把粥熬稠些,稀汤寡水的,难喝死了。”
“是。”
小兵领命,去窝棚里传话。
“老朱——”
小兵边喊边往里走:“王爷有命,让你……”
话没说完,就听到‘哐当’一声,老朱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立刻弯腰将勺子捡起来,磕磕巴巴问:“怎、怎么了?”
小兵抬眼,见?灶台前站着个小姑娘,愣了下,立刻过来训斥。
“跟你说多少遍了,煮粥的地方,闲杂人等不可入内,你怎么就是记不住!”说着,凶神恶煞过?来赶人:“去去去,领粥到前面排队去。”
王妙儿被推的踉跄了好几步,转过头,见?灶台上的碎银没了,便知道这事成了,当即笑道:“多谢大叔,多谢大叔。”
说完,一溜烟跑了。
***
第二天,曲瓷如愿喝到了翠玉八宝羹。
王妙儿坐在她对面,一边喂她喝汤,一边恨恨道:“翠玉八宝羹给你弄来了,你不准把昨天的话,告诉沉霜姐姐。”
“可以,但我明天还想喝翠玉八宝羹。”
“还喝?!”王妙儿眼睛瞪大,把勺子摔进空碗里,怒道:“你知不知,这羹汤是我——”
话说到一半,见?曲瓷直勾勾望着她,王妙儿又迅速改了口:“真不知道沉霜姐姐把你捆来干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一天到晚还挑三拣四的,难伺候死了。”
“那你让沉霜姐姐放了我呗。”
“时间到了,我自然会放了你。”
冷淡的女声蓦的响起,曲瓷回头,就见一身紫衣的沉霜,从外面进来道:“这儿没你的事了,
下去吧。”
王妙儿撇撇嘴,拎着食盒出去了。
“沉霜姐姐的郎君今日没来?”曲瓷笑问。
“他也并非天天都来。”
“哦。”曲瓷看着她。
沉霜今日神色淡淡的,隐约带了几分落寞,联想到昨天听到的摔琴声,曲瓷心下便有了猜测。
正要说话时,楼下骤然传来哄笑声,有人高声道:“泰安钱庄刘老板,出价三千两,还有没有哪位老爷再加价?”
“嗯?”曲瓷竖耳,正要细听时,沉霜素手一抬,直接将窗子关严了,下面的喧嚣声瞬间小了许多。
曲瓷转头去看沉霜:“这是魁娘赎身竞价么?”
“你竟然知道这个?”
“咳,以前在盛京时,误打误撞见?过?一次。”曲瓷神色赧然,顿了顿,又道:“左右无事,不如沉霜姐姐同我说说,你和你郎君的事?”
“我同他?”沉霜一怔,喃喃道:“孽缘罢了,没什么好说的,不如说说你跟陆大人。”
“我同沈白?”
“嗯,听说他为了娶你,得罪了当朝权贵,才?被罚到来这里赈灾的。”
曲瓷笑了:“勉强算吧。”
“勉强?”
“我告诉姐姐,但作为交换,姐姐告诉我,沈白他现在怎么样了,如何?”
沉霜撑着头,没答话。
“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想知道他怎么样了。”曲瓷头靠着花窗,楼下的嘈杂声,混在灯火光影中,伶仃几声琴音响起。
“不是说你们鹣鲽情深?”
“不是鹣鲽情深,是我从前心仪他。”曲瓷扑闪着眼睫,她淡淡笑了,夜色深而沉,如同上了一层波光粼粼的釉。
是了,她从前心仪他,在她爱蹦爱跳,不必做个闺阁姑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的时候,她是喜欢他的。
那份喜欢,仿佛融成魂魄的一部分。
见?了他,她开心,不见?他,她就盼望着见?他。
“丽端最爱无端下雨,虽然雨后就是大晴,但雨大的时候,我爹便许我可不去学堂。我曾以为,规矩坐在学堂里读书,哪有爬树在街上玩来的好,但是就有一天,我开始不喜欢下雨天了。因?为,下雨天我见?不到沈白。直到有一天,下着雨,我躲开嬷嬷,冒着雨冲到学堂,像个
落汤鸡,我看见?他——”
“他怎样?”
曲瓷神色落寞,却弯唇笑了下,点滴痴呆和伤情,浮光掠影般从她雪白面皮上消失了,她再抬头的时候,又是这个端庄的陆夫人:“他很好,正在读书,我在与不在,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你撒谎。”
“谁没撒过?谎?”曲瓷道。
沉霜微怔愣一下,继而也笑开,隔着一豆灯火,她轻声说:“是啊,大家都在撒谎。”末了,她道:“陆大人没事,你不必担心。”
曲瓷点点头,心中却自由盘算。
不!不会没事的。
她了解陆沈白,他会救她,但若因救她,而放弃自己坚守的清正,他这一生都会自责难安。
曲瓷想赌一次。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蛊惑:“沉霜姐姐,你想不想跟你的郎君在一起?我可以帮你们。”
她看得出来,沉霜很喜欢她那个郎君,若是她肯帮她——
“不必。”
曲瓷惊诧:“为什么?”
“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别的,我不奢望了。”
“沉霜姐姐——”
曲瓷还欲再说话,沉霜却摇摇头,重新将她嘴堵上,起身离开了。
门咯吱响了一声,又关上了。
曲瓷躺在榻上,长长叹了口气,果真沉霜这里是行不通的,现在看来,她只能指望晏承了。
晏承啊晏承啊!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沉霜推门出去,就见王妙儿蹲在走廊上,正在恨恨骂道:“天天骂我是草包王,草包王,我看她才是草包,整天光吃饭不干活!”
正骂着,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靴子。
王妙儿仰头一看,顿时吓的跌坐在地上,面无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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