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从深灰色的?天?幕里一片一片落下, 连缀成线、成海,缓缓地把小镇吞没,在窗外堆积起来, 又被暖气烘化,留下一道?道?水痕,很快就结成了冰, 连警官打着呵欠从洗手?间回?来,漫不经?心地张望了一眼, 嘀咕了一声,“怎么?又下雪了。”
“又下雪了?”床上的?钟姨弹了一下, 声音还有点朦胧,“那你一会出门?时候小心点, 别又滑了,老胳膊老腿,伤筋动骨哪有那么?快好,上个月落下的?骨裂还没完事呢,又没人给你发奖金, 追那么?卖力干嘛, 就让小年轻冲呗, 就你逞英雄……”
连叔听惯了唠叨, 左耳进?右耳出,在洗手?间里进?进?出出, 警服换上了, 钟姨也爬起来,“今天?这么?早就过去所里?”
“昨晚是小孟值班,刚上岗没多久,怕他业务不熟练, 本来该去突击检查的?,后来不是喝多了吗?”连叔吱吱地刮胡子,“今天?得早点过去看看。”
“噢。”钟姨也没别的?话,又想起来,“你一会过去的?时候,绕到小刘家里看看去——他昨晚肯定也多了,你去看看虾米有事没有。”
说到这里,她也来气,手?里的?衣架顺手?就朝老公挥过去,“叫你劝着他别多喝,叫你劝着,屁用没有,你说话到底还管不管事了,所长!”
“怎么?没劝,怎么?没劝。”连叔躲闪得狼狈,“劝着呢,可人家都多大岁数了,就好一口酒,也不耽误事,你怎么?管?又不是小年轻,还指着往上爬,他这个年纪也就这样了,你说多了人家还不爱听呢,以后不和你一道?喝了,和别人喝去,你管的?着吗——”
“那也不能由着他喝啊,一喝酒就打老婆,老婆没了打孩子……虾米多好的?孩子,被他打得——我告你啊,再?管不了他就接到我们家来养活,两件事你必须得管上一件,知道?没有?”
“哎,”连叔语气也无奈,“知道?了,知道?了,一会就过去。”
他想想,也叹口气,“到时候看着办——也不能深劝,说白了,小刘就是酒后脾气爆点呗,其实?人真不错,挺恩义?的?——现在
愿意供着她已经?是情分了,劝多了反而不好,你说他要?甩手?不管,虾米怎么?办——”
看钟姨把眼睛立立起来了,他赶忙告饶地说,“且不说生活费的?事了,就说户口,她户口该往哪落呢?你知道?她这个情况,当时她爸爸始终没分上房子,小谢又把自?己那套房子给卖了,现在户口还在小刘那呢,小刘就不让她落也没人说什么?,才结婚几年啊,老婆就去了,留这么?大的?拖油瓶……还是那句话,能供着已经?是情分了,你要?劝过了,小刘以后续上弦,把她给赶出去,那怎么?办?”
“那就……把她户口落到我三姨家去,”钟姨不服气地顶了一句,“就借着挂一下,到时候考上大学肯定迁走了,要?不然,落我们家。不就是操作?一下吗,谁不会啊?”
说是这么?说,她也知道?这只是抬杠,“算了算了,改天?我去打听打听,给她办个寄宿算了,不住一起,不受他那气!”
看丈夫还要?再?说,她一眼扫过去,连叔的?话就转成叹息,“行行行,就这么?办呗……”
他的?考虑,就藏在了心底:住宿是可以,生活费谁来出?小谢前?几年下岗了,有什么?积蓄可供继承?现在的?虾米,吃继父的?用继父的?,外人管多了真不好,好像他多虐待孩子似的?,真说烦了,一甩手?,这孩子没着没落,难道?还真落在自?己一家身上?若是宽裕还好了,自?家也是紧巴巴的?……
话虽如此,夫妻两个收拾着吃过早饭,等钟姨冲进?屋里去弄赖床的?连景云,连叔骑上摩托车,犹豫一下,还是往刘家过去了,车停在楼下,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筒子楼,刘家门?口一停,他眉头就是一皱:在门?外都能闻到酒味,这个小刘,确实?也越来越不像话,越来越贪杯了。
“小刘,小刘。”他敲敲门?——门?一推就开了,得,昨晚喝多了回?家又没锁门?。上次就是这样,醉倒在楼下雪地里,大冬天?的?,要?不是邻居起夜看见给送上来,说不定命都没了。“小刘,你——”
声音在喉间变成了吸气,即使连叔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此刻仍
是愣在原地,好一会反应不过来,诸多思绪流转间,居然是一个最荒谬的?想法首先浮上:这房子的?风水,是不是不好啊,这已经?是两年内死的?第二个人了……
但很快,老警察的?本能又让他冷静了下来,盯着刺鼻的?酒气和呕吐物味道?,连叔走上前?,在小刘身边蹲了下来,轻巧又仔细地扳着他的?脸看了看:没戏,死透了,要?不是屋子里有暖气,都要?僵了。
再?看看口鼻间的?白沫,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俯卧的?姿势,地上成摊的?呕吐物……他脑海里已迅速勾勒出了生动的?画面:酒后的?小刘踉踉跄跄、骂骂咧咧地走进?屋里,从家具凌乱的?痕迹判断,应该还闹了一场,然后酒意上涌,往地上一瘫就昏睡了过去,半路醒来,吐了一次,还没吐完,头一栽又丧失意识,就这样在自?己的?呕吐物里窒息了……
这死法不算太热门?,但去年有一期内部通讯上通报过类似的?案件,连叔还有点印象,他有些茫然——这和每一次失去战友时的?感情并不一样,小刘这是把自?己给喝死了,他说不上怅惘憋屈,只有点恨铁不成钢的?痛惜:挺利索的?小伙,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这小刘就是倔,每件事都做得和一般人不一样,从结婚起,这选择就特怪,黄花大闺女不找,找了个失婚妇女,这要?是当时找个一般的?人家,回?家能有人端茶倒水照应一下,也不至于这么?年纪轻轻就去了,一墙之隔就有人在的?,翻个身就能避免的?事……
“虾米。”门?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连叔的?眼神,落到了关得严严实?实?的?小卧室门?上,他看看表:也该起了。“虾米,我是你连叔,你起来了没有?”
脚步声顿了下,随后走向门?边,接着是一层一层的?开锁声,连叔数着,除了正?常的?门?把弹簧锁,至少还有两道?后来加装的?门?栅。
对小刘去世的?哀痛减弱了,他眯起眼,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虾米从来没提过,但看起来,这里面,有事啊……
当久了警察,遇事都习惯往坏处想,连叔很快有摇摇头:也许只是防着小刘酒
后打人呢?也别把人心想得太黑暗了——
吱呀一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一个瘦弱的?身影从门?后闪了出来,踏出一步又有点畏缩,连叔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忽然就是一怔——刘瑕这小姑娘,生得一直都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如小鹿一样优雅,像是一串风铃,行动间碰出脆响。
但现在,黑青色在脸颊蔓延,淤血肿块触目惊心清晰可见,这串风铃生了锈,白瓷有了裂痕,美被扭曲、被破坏,比单纯的?丑恶更触目惊心,刚才轻描淡写的?感慨、的?评价,在脚步蹒跚的?少女跟前?忽然全变成罪恶,连叔忽然竟无法直视刘瑕。
所有的?无奈此时都变成逃脱的?藉口,他的?怜惜更反衬出自?己的?无能,这世上除了刘瑕以外,还有千千万万和她一样的?女孩,这些他都全帮不到,只能在这冷漠的?世道?里掩上自?己的?眼,即使热血已被现实?冷却,这依然不好接受,更不好接受的?是这点——就连身边的?刘瑕,他其实?也没能帮到。
他转过眼深深吸气,平复胸口块垒,又赶忙喝止刘瑕的?动作?,“别靠近——你刘叔叔已经?……死了。”
刘瑕蹲在地上,还维持着想去推动继父的?动作?,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连叔,脸越发只有巴掌大,在脸颊处支出一块,这个角度看,五指痕迹明显,是新?鲜的?掌掴伤。她没有太多的?表情,只用眼神表达疑问,眉毛挑一下,脸上就闪过痛楚——牵动了肌肉。
“昨晚他喝酒回?来,你知道?吗?”连叔放柔语气,拿出小灵通开始拨号。
刘瑕点点头,又垂下眼去,仔细地打量着继父。
“回?来以后,他打你了?”
无言地点头。
“你后来逃进?去,把门?锁了?”
点头。
“那就是了,他可能想追你进?去,但没过去就醉倒在地上,趴着吐了……如果没猜错,应该是被呕吐物窒息而死。”连叔说,他感到一阵不舒服,和电话那头的?同事讲了几句就撂了。“别怕——别蹲那了虾米,过来——不,你先回?屋把衣服穿好,我给你钟姨打电话——”
他转过身,开始翻找妻子
的?电话号码,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走走关系,报个贫困生,免掉学杂费应该不成问题,小刘这套房子,多少还值几个钱,租出去一年也能收个几千,应该够她的?生活费了,不够的?自?家再?帮补点,读大学的?时候就把房子卖了,几年的?学费生活费也都能出来……还好,小刘家庭也简单,二老前?几年都去世了,也没人来争这个家产,这样看,说得绝情点,小刘的?悲剧,对虾米来说,其实?倒是好事,虽少了人照应,但也不再?挨打,身上的?衣服,也不用老婆总为她操心筹措了……
思维转得快,电话嘟嘟地响,连警官的?眼神,无意飘过地上斜躺的?一面镜子,他的?动作?,为之一顿。
镜面反射,巧合地照出了房间门?口的?景象——其实?,也没什么?出奇的?,刘瑕站在门?口,低头望着继父的?尸体,嘴角似翘非翘,似乎是在笑,她脸上看不到太多悲伤,只有镇定的?冷嘲。
连所长事后仔细想想,不悲伤不是破绽,相?处时间有限,继父又一直打她,不悲伤也很正?常,这份镇定自?若的?掌控感,才触动了他的?第六感。——但在当时,他想不到那么?多,只有警察的?直觉,在耳边拉响警报,又像是有人在他耳边说——
“这里面……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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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刘小姐!”
“刘小姐——”
“刘小姐……”
在她这句决绝的?表态后,大先生、大姑姑和四先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但情绪当然是天?差地别,就连老先生也第一次让诧异的?情绪,表现在了脸上,但刘瑕不为所动,她依然维持着笔直的?站姿,对周围那种种反应,维持着宽容的?沉默,也不无几分轻嘲:对于杀人犯,正?常人会是怎样的?反应?害怕、畏惧、远离、好奇,这都是正?常的?心理,即使对她流露嫌恶,她也不会在意什么?,但沈家人的?态度,跟着利益在走,他们在意的?又哪里是杀人?
“我说过,我从来都无意嫁进?沈家,”楼梯间的?声音,已说明她拖延时间的?目的?达成,刘瑕不再?去管别人,盯着老先生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我也不会和沈钦纠缠下去,老先生,这一点,您可以放心。”
老爷子表情端凝,欲言又止,刘瑕退后几步,冲他轻轻点点头,往外走去。
“爸——”沈鸿的?声音在她身后短促地响起来,但很快戛然止住。
“虾米……”连景云的?脸色极白,在门?口等她,他的?出现,让屋内传来一阵吃惊的?呼喝声,“霞姨,你怎么?连这个人也放进?来?!”“四先生,这个人刚才没有在的?,你也看到了——”
“你到车里等我,景云,我们的?事,回?去的?路上再?说。”刘瑕简洁地说,她的?眼神越过连景云,落到他背后的?沈钦身上。
再?深的?决心,也无法阻挡那一瞬间的?冲动,由上到下,将他一一望过,寻找着伤害的?蛛丝马迹,直到确认他的?确一切安好,她的?身体才收归自?有——刘瑕轻声说,“一起出去走走?”
沈钦默默点点头,松开扶住连景云的?手?,和她一起走出了24号别墅。
四月初,风也有些热了,垂在毛衣上,似乎能暖到心里,太阳躲在垂柳背后,投射出一树摇曳的?光影,整个别墅区异样的?安静,只有鸟叫从湖边树上远远地传过来,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刘瑕的?步子有点慢,风吹过她的?头发,把她吹出了一点柳树的?摇曳,沈钦修长的?身影在她身边,像是一挺竹,坚韧得不动声色,一旦抽节,速度又快得让人心慌。
“你早知道?了。”刘瑕说,在湖边站定,她抬起头去看沈钦,有点被阳光刺伤似的?眯起了眼睛,“——刚才,我听到景云问你了。”
沈钦点了点头,他在这样的?时刻,已放弃可爱,留下来的?反而是静如渊海的?从容,“我比所有人知道?得都早……”
是什么?时候?刘瑕有轻微的?猜测,但并不奇怪,是第一次沈钦造访警局时,要?求一个人留在内网资料室里的?那次吗?还是之后市局对他渐渐建筑起信任以后?现在的?天?网是全国联网,信息化储存,他有心的?话,查出这件事并不奇怪。
“但,刘小姐,”沈钦在老爷子常坐的?凳子上坐下来,长腿放平着交叠在一起,双眼盯着
她不放,他的?语气和缓而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知道?的?,我一点都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刘瑕也轻易地承认,她在沈钦身边坐下,托着腮,望着金麟片片的?湖面,“这不是太奇怪的?事,你知道?我长期接受家暴,你知道?他对我的?侵犯一步步升级,你也知道?我求助无门?,在那样的?环境下,一个女孩选择用间接谋杀的?方式来保护自?己,似乎也很情有可原,很多人在思考后都能接受这一点……这不是我希望你放弃我的?理由。”
她回?过头,认认真真地看向沈钦,认真到他俊美的?容颜,似乎都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烧痕。“之前?,我们曾谈论过本性这个话题,讨论过人类和遗传基因的?斗争,李先生的?本性就是高性.欲,公孙良的?本性是贪婪……沈钦,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本性是什么??”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本性,就是没有感情。我是一个无法对任何人、事、物产生感情的?人,沈钦,我是个对亲生母亲的?堕落和死亡都毫无感触的?人,如果你用常识来判断的?话,我是个非常、非常可怕,非常、非常没有人性的?人。”刘瑕说,“而我的?看法是,常识是对的?,我真的?很可怕,因为我不但聪明,还缺乏道?德和人性的?约束。如果人们不这么?认为,那也是因为我十分善于操纵人心,总是给他们想要?的?东西,虽然有的?人还是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他们也不明白,真正?的?我到底有多么?的?违反公序良俗。”
“可怕的?是杀人吗?并不是,可怕的?是杀人后的?反应,杀人前?的?策划,为了杀死继父,我断断续续地尝试了半年之久,研究了太多办法,好几次都游走在被发现的?边缘,但即使如此,从头到尾,我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尝试时我没有害怕,成功后我也并不喜悦,沈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也许是从我的?原生家庭破裂开始,也许是从我母亲自?杀开始,也许是从我决心杀掉继父开始,我的?心里出现了一个黑洞,所有的?感情都从那里漏走了,没有什么?能存得下来。”刘瑕的?眼,在阳光下是两泓幽幽的?、纯黑色的?深潭。
“为了你自?己好,沈先生,走,在被吞噬以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刘刘的过去揭开了谜底,相信之前的铺垫,已经让很多人都猜出了最大的梗感情缺失了。
哎……钦钦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明天应当还能继续维持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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