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的五运六气学说，最早源于《黄帝内经》这部非常有名的典籍，宋元之季曾盛极一时，后世传习者则相对较少，其中一部分又陷于推演计算等等对治病救人实际上并无太多裨益的事物里，逐渐趋于荒唐。因此，师子涵才会执着向沙幼麟先生求教，不愿措过正规学习的机会。
刚刚听沙幼麟说了两次“不教”，师子涵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不料事情峰回路转，一时间悲喜交加，拉着师弟孟钦安大步向前走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道：“多谢师父收留我和钦安！”
“师兄……”
孟钦安咬了咬嘴唇，轻轻抽回了被拉着的左袖，没有随师子涵一起跪下拜师，却反而后退了半步。
师子涵不解回头：“钦安？”
孟钦安摇摇头，轻声说道：“师兄，沙幼麟先生向来被视为孟河医家之魁首，十数年来闻名南北，今日一见果然称得上厚德精术，是一位值得追随的大医，我真心为你高兴。”
“你这是何意？”
“为什么只替我高兴？你自己呢？”
师子涵猛地站了起来，目光不解地盯着后退的孟钦安，甚至带了一分的怒意。
自家这个师弟，向来是个有主见的，连师父在世时都常常感叹这个家伙骨子里有股打不烂的韧劲，可今日不同以往，自己苦苦求了一月，沙幼麟先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收徒，为何不能痛痛快快地拜师，去完成师父一生的遗愿？为何在这个时候要忽然后退？
“师兄……”
孟钦安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迎着师兄的目光，缓缓说道：“我也很想拜师幼麟先生，努力学习治病救人的本事，但师父的遗愿未了……”
“师父在的时候，希望能够学会各家各派的绝技，能够让中医不再散落分割，而是凝聚在一起，如今师父不在了，我们更应该不辜负师父的养育之恩，好好去完成他的心愿才行……”
“所以，师兄你一人拜幼麟先生为师，跟诊三年之后便可学习运气之学，这已经足够了，我若与你一起在此，虽是吃喝不愁，可其余各家各派的医术又要何人去承习呢？”
“你急什么？”师子涵的目光闪，怒意已然慢慢散去，却依旧不愿松口，“我们，我们两个在孟河学成之后，再去寻其余医家也不迟！”
“迟。”
孟钦安目光望向窗外，轻声说道：“如若不迟，师父应当已经自己完成了心愿，又怎会像今日这般，一人长眠于江南大雪之中，而将平生余志尽数托付给我们呢？”
师子涵闻言，目光顿时一黯。
是啊，师父年不过五十几岁，本也谈不上衰老，大有数十年光阴去继续承习天下各家医术，但只因扬州城外的一场意外，他便忽然撒手人寰，留下了未完的事业。
所以孟钦安的意思他完全理解，未来过于难测，若是在这里蹉跎三年，真的很可能会出现许多变数，比如说一些绝技或者药方，也许就会在这期间失传，这绝不是师父愿意看到的。
可是……
师子涵望着自己的师弟，这家伙年纪比自己小一岁半，个子也矮矮的，在自己眼里根本还是个孩子，如今一朝失去抚养他长大的师父，若再离开自己这个不太合格的师兄，他要怎么生活下去？
不能如此。
师子涵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说道：“钦安，你总有一番道理，我被你说服了。接下来三年就由你来跟幼麟先生学习吧，我来去别处访学。”
孟钦安怔了怔，忽然笑了，他少见地拍了拍师兄高高的肩膀，用故作老成的语气说道：“别开玩笑了，师兄！你是知道我的，我常年和师父学习清儒考据之学，对五运六气这种学问是不大能接受的，就算幼麟先生勉为其难地教我，我也未必能很好地学会。所以呀，师兄你就不要瞻前顾后胡思乱想了，我明年就十八岁了，肯定能照顾好自己！”
“你……”
“好了，不瞒师兄你说，我早就计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准备直接乘船去澄江，澄江三绝你可听说过？是针灸、正骨还有经方！我到了澄江先找家医馆寻个差事糊口，然后想办法把这三家的绝活儿学到手！到时候我会给你写信的，每半月一封，见字如面，记得回信！记得报平安！”孟钦安一连串说了许多，跟本不给师子涵插话的机会。
说罢，他便匆匆与沙
幼麟以及沙孟芸道别，在师子涵怔怔的目光中大步走出了沙府。
此时的风雪，似又大了几分。
孟钦安才跑出两条巷口，身上的旧衣就变成了白色。
“师兄，你要保重啊……”
要看着身后的沙府在风雪里变得模糊不清，孟钦安终于忍不住蹲在了地上，大哭了起来。
什么师父遗愿，什么考据之学，统统不过是他找来的借口罢了，沙幼麟能破例收师子涵为徒，固然是欣赏他的人品学识，但归根结底是因为女儿啊！沙家招的是未来的女婿，根本不是什么学徒，自己如何能不知趣地凑热闹？
孟钦安刚刚已经注意到，师兄拉着他一起拜师的时候，沙幼麟的脸上是有闪过一丝意外和尴尬的，而他没有拜师反而后退的时候，对方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见，沙家自始至终考虑的只有师子涵一个人，从没想过一下收两个徒弟的，大概也就只有师子涵这样一根筋的脑袋才不会察觉到这些事，还天真的以为能和自己一起拜师学艺呢。
孟钦安想到这里，又被师兄的愚笨气笑了，又哭又笑，只觉得风雪也都不冷了。
“现在这样也蛮好，兄弟两个的未来先解决了师兄一个，连带大鱼也能和师兄一起沾光，过上几年富贵人家猫咪的日子，至于我呢……”孟钦安掏出手绢擦干了眼泪，望着风雪自言自语道，“刚刚随口胡诌的澄江，此时想想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不如……”
“钦安。”
一个声音忽然从小孟身后想起。
孟钦安吓得跳了起来，回头便看到了自家师兄正冒着雪大步走来。
“师……师兄？”
“你怎么说走就走？我刚才脑子很乱，等清醒过来你人都已经不见了！”师子涵大步走过来道。
“我着急去澄江……”
“你少唬我。”师子涵瞪了孟钦安一眼，从肩上解下厚实的围脖，不容分说地缠在他的脖子上，“我虽然猜不出你肚子里具体盘算的什么，但是你委屈自己来成全我，我还是能察觉的。”
孟钦安半张脸都被深红色围巾挡住，隔着织线否认道：“哪有……”
“这是一百元钱！”不等孟钦安辩解，师子涵再次不容分说把一袋叮叮当当的东
西塞进他的怀里，“这是我向幼麟先生借的，足够你在澄江生活一段时日了，你听好了，我不管你之前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今日只要你记住一点！”
孟钦安揉了揉眼睛：“是什么？”
师子涵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记住，如果你敢过的不好，我就立刻离开沙府，离开孟河，你过什么样的苦日子，我便也去过相同的日子，你休要以为自己委屈些，我便能过的好些，我这个当师兄的脾气，你可是晓得的。”
“晓得……”
“好了，话说完了，我走了！”师子涵说罢，转身便走，只是才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语气有些迟疑地说道：“记得……写信。”
“嗯。”
“半月一封！”
“好。”
孟钦安用力点头。
师子涵回头又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无言，最终大步消失在了风雪里。
“师兄……”
孟钦安望着师子涵身影消散的方向，轻轻摩挲着肩上厚实沉重的围巾，只觉得身上和心里都温暖了许多。万语千言，萦绕在他的心头，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只轻轻化作了一字：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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